民國廿二年·夏·北平

懷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隨風傳到北方去。是因為風。一切都似風言風語。

暮春初夏,空曠荒僻的空場土堆,都是孩子們放風箏的好去處,南城、窯台、壇根……「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只因為少年之樂,馬上又隨風而逝。看到毛頭捧著自己動手做的黑鍋底,一個助跑,一個拉線,兜起風抖起線,樂孜孜地上揚。有時一個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墜,收線也來不及了。

只聽得他們拍手在唱:

「黑鍋底,黑鍋底,真愛起,一個跟斗扎到底——」

有錢的哥兒們,買了貴价的風箏,什麼哪吒、劉海、哼哈二怪、鯰魚、蝴蝶……但自己不會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著。

南城走過了兩個年青人,一個指著那劉海,便道:「從前我還代人放,賺過好幾大枚。」

「什麼『從前』?這就顯老了!」

志高忙問:

「你認出那是什麼名堂?」

丹丹仰首,雙手拱在額前,極目遠望,誰知那是什麼東西?

「是『劉海』,他後來遇上了神仙。」

「後來呢?」

「後來——呀,線斷了線斷了!」

「後來呢?」她追問。

志高笑了:「後來?告訴你兩個好消息,第一,天樂戲院讓我唱了。」

「真的?」

「是龍師父,他聽過我在地攤上唱,就覺得我風度翩翩,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麼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戲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從來沒正式學過,龍師父說教起來容易。已經會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難了,不但唱腔攪亂,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長這麼大個還是坯?」

志高忽覺他真長大成人了。

「這等於——噯,沒魂兒,遇上誰,就是誰。」

沒魂兒,遇上誰,就是誰……

丹丹心裡一動,莫名其妙地,問:

「切糕哥,不是有兩個好消息么?」

「對對對,另一個是:懷玉有信來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點的,有時晚上了一個月。

懷玉的信,只報道了他的喜訊。沒來得及發生風險,信已寄出了。所以這信非常地不合時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點字,但反覆地看,仍是舞台、彩聲、平安、勿念、保重、懷玉——懷玉。

丹丹無端地懊惱,怪他:

「怎麼不先說這個?」

心裡頭很慌,像腳踏兩隻船,一個也不落實,嘴巴上塗了漿糊,開不得口,又不好開口。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志高:苗師父等在北平待久了,也是開拔的時候,將要到石家莊、鄭州、漢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間有螞蟻在爬行,看著看著,螞蟻都爬上心頭。

等,多渺茫,自己作不得主。等,獨個兒支撐著,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過,光等一封信,原來也要許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沒有,便是連信也沒有了。

而且,她也聽過一點點的,關於他和女明星的事。報紙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無情多了。因為報上說的都是別人的事。

段娉婷。

志高知悉她們一夥打算開拔,江湖兒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許不久即相忘於江湖。

志高從沒試過這樣地畏縮,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來?」

丹丹只覺是聾子聽蚊子叫,無聲又無息,追問:「你剛才說什麼?」

志高如釋重負:「我沒說什麼呀。」末了,深感不說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師父說說,希望你留下來。」

一說破,膽子就壯了。

丹丹心頭一動,不知為了什麼便有點臉熱,說不出一句話來辯解,只道:

「留下來幹麼?不留!」

志高因膽子壯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養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勁兒又回來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會的,保管讓你一天吃七頓。」

丹丹轉身就想跑。志高一腳撐在土堆上,兩手攔住她,看她無路可走,自己也是有點急,不過見熱兒,不能斷:

「噯噯,別跑呀,讓我把話說完。你將來總得找個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

丹丹聽又不是,跑又不是,心驚膽跳。難道她對志高好一點,便是報復懷玉對她的不好嗎?她也嘗試過,不過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對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來。

只是他聽不到她心裡的話。但凡說出口來的,不外要他好過點。中間沒有苦衷,不過是:一顆心,懷玉佔了大半,志高佔了小半,到底意難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沒魂了,她也沒魂了——這便是牽掛。像風箏的線,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騰著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窩的螞蟻一時潑瀉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嚙食的細碎的疼。半點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無主的當兒,忽地想起那個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來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經長這麼大個了,不如你喊我志高,我唱戲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們找王老公去——問的是……我都不知要問什麼?」

志高憶得那話:「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裡的人。」當下為難了。

「問什麼?他不靈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了雍和宮,她才真正魂飛魄散。

門是虛掩的。

還沒來到,已嗅得一股惡歹子怪味,本來明朗的晴空,無端地消沉了,不知什麼冤屈蔽日。

丹丹和志高掩著鼻子,推門:

「王老公!」

斗室中真黯,索性把門推得大開。

「王老公,我們看您來了!」

沒有迴音。

紅木箱子,床鋪軟被,都在,遍地撒了竹籤,好像一次未算賬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塊,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塊踢到她了。一個踉蹌,半跌,半起,便見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長指甲,枯骨中還纏著白髮,白髮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腳的軟被一掀,轟轟逃出十數頭貓,那被子一點也不軟,內里有凝幹了的血污,狼藉地潑了一天紅墨。

王老公不在了——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誰知他什麼時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護培育的心愛的貓兒,三代四世在他窩裡繁衍輪迴的貓兒,把他的肉,都蠶食凈盡!

只見那僅存的人形,拘彎著,是永難乾淨的枯骨,心腸肺腑,付諸血污、爛肉和尿溺,令這個斗室幻成森羅殿,地底的皇宮。他自宮中來,又回到宮中去了。

那貓群,誰知它們什麼時候開始分甘同味?它們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這個老人,今生來世都營養著一群他愛過的生命。此刻也許被外來的人撞破了好事,廿多雙閃著青幽幽的光,不轉之睛,便瞪住他倆。回過頭來,面不改容。只若無其事地豎耳聆聽她的心驚膽戰,撲、撲、撲、撲、撲……

貓兒負了王老公!

他那麼愛它們,卻被反噬反擊,末了食肉寢骨,永不超生。他簡直是個冤大頭。得不到回報,他的回報是無情。

天下盡皆無情。

忽而那笛聲來了,笛凄春斷腸,而地上已經尋不到半截斷去的腸子了——讓兇手的生命給延續下去。

那笛聲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爭血的蒼蠅撥開……

丹丹臉色雪白,渾身的血汩汩漏走,雙腿一抖一軟,崩潰了,倒在志高懷中。

那笛聲一路伴她,昏昏地,夢裡不知身是客。最記得它們一齊回過頭來,無情的一瞥。

只知恩斷愛絕,萬念成灰燼,風吹便散,伸手一抓——

懷玉抓牢她的手,喚她:

「丹丹!丹丹!」

她問:

「是誰呀?」

他道:「是我,我回來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們凈愛局弄人,我現在歪泥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關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嗎?」

「我是逃回來陪你的。」

懷玉向丹丹貼近。

丹丹只覺什麼在搔弄她,懷玉越貼越近乎,驀地,她聯念到,是佛!那座陰陽雙修歡喜佛。癱軟乏力,神魂不定,說不上來,是的,歡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決定聽天由命,千愁萬恨,抵不過他回來一趟。

「噯,你回來——」

懷玉回身一看,是一個女人。彷彿相片中見過,丹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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