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虎-2

「單單這樣,水虎就會死嗎?」

「可不。我們水虎的神經系統要比你們的敏銳呢。」

「不僅是死刑。也有用這個手段來謀殺的……」嘎爾老闆滿臉映照著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說,「前些日子,有個社會主義者說我『是小偷』,害得我差點兒犯了心臟病。」

「這種情況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認識的一個律師就是由於這個緣故而死的。」哲學家馬咯插嘴道。

我回頭瞅了瞅他。他誰都不看,像往常那樣訕笑著說下去:「不知是誰,說那隻水虎是青蛙——你當然也知道吧,在這個國家,被叫作青蛙就等於罵他是畜生。——他成天價想:我是青蛙嗎?不是青蛙吧?終於死去了。」

「這也就是自殺吧。」

「說這話的那個傢伙,是為了把他置於死地而說的。從你們眼裡看來,這也是自殺嘍……」

馬咯剛剛說到這裡,突然從隔壁——記得那是詩人托喀家——傳來了刺耳的手槍聲,響徹天空。

十三

我們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當中,右手握著手槍,頭頂凹陷部位淌著血。旁邊有一隻雌水虎,把頭埋在他的胸膛里,嚎啕大哭。我把雌水虎扶起來(本來我是不大喜歡觸到水虎那粘滑的皮膚的),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正在寫著什麼,突然就照自己的腦袋開了槍。哎呀,叫我怎麼辦呀!啥兒兒兒兒,哈兒兒兒兒。」(這是水虎的哭聲。)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經理嘎爾悲傷地搖搖頭,對審判官培卟說。

培卟沒有吭聲,點燃高級香煙。跪在那裡給托喀檢驗傷口的查喀擺出醫生的派頭對我們五個人(實際上是一個人和四隻水虎)大聲說:「不可救藥了。托喀原來就患胃病,容易生悶氣。」

「聽說他寫什麼來著。」哲學家馬咯像辯解般地喃喃自語著,拿起桌子上的紙張。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長了脖子,隔著寬肩膀的馬咯看那張紙。上面寫著:

我今去矣!

向那隔絕塵世的空谷。

在那裡,群岩聳立,巍峨森嚴。

山水清冽,藥草芬芳。

馬咯回頭望望我們,臉上掛著一絲苦笑,說:「這是剽竊了歌德的《迷娘之歌》①。這麼說來,托喀君作為一個詩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殺的。」

①歌德的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學習時代》(1795)里的一首插曲。

這時,音樂家庫拉巴喀偶然坐汽車來到了。他看到這副情景,就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我們跟前,向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遺囑嗎?」

「不,是他臨死以前寫的詩。」

「詩?」

馬咯依然很沉著地把托喀的詩稿遞給頭髮倒豎起來的庫拉巴喀。庫拉巴喀目不轉睛,專心致志地讀那篇詩稿。馬咯問他什麼,他也帶理不理的。

「你對托喀君的死有什麼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說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絕塵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獨的……『隔絕塵世的空谷』……托喀君確實不幸……『在那裡,群岩聳立,巍峨森嚴……」

「不幸?」

「『山水清冽』……你們是幸福的……『群岩聳立』……」

我因為同情那隻哭泣不止的雌水虎,就輕輕扶著她的肩膀,把她領到屋角的躺椅那兒。一隻兩三歲的水虎在那裡天真爛漫地笑著。我就替雌水虎哄娃娃。我覺察到自己也熱淚盈眶了。我在水虎國居住期間,先後只哭過這麼一回。

「跟這樣任性的水虎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霉呢。」

「因為他一點也不考慮後果。」審判官培卟一邊重新點燃了一根煙捲,一邊應答著資本家嘎爾。

這時,音樂家庫拉巴喀手裡攥著詩稿,也說不清是對誰喊了句:「好極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聲音大得使我們吃了一驚。

庫拉巴喀那雙眯縫眼兒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馬咯的手,就直奔門口。不用說,這當兒左鄰右舍一大群水虎都已經聚集在托咯家的門口,好奇地朝房屋裡張望。庫拉巴喀把他們胡亂向兩旁扒拉開,立即跳上了汽車。汽車馬達發動,轉眼間已不知去向。

「喂,喂,不許看。」

審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水虎推出門外,接著就把托喀家的門關上了。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房間里忽然鴉雀無聲了。我們在一片靜寂下,在夾雜著托喀的血腥氣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談托喀的後事。惟獨哲學家馬咯一邊望著托喀的屍體,一邊獃獃地想著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想什麼哪?」

「我在想水虎的生活。」

「水虎的生活怎麼啦?」

「不管怎麼說,我們水虎為了能生活下去……」馬咯面帶幾分愧色小聲加上一句,「總之,就得相信水虎以外的什麼東西的力量。」

十四

馬咯這番話使我想起了宗教。我當然是唯物主義者,連一次也沒有認真考慮過宗教問題。這時為托喀的死所觸動,就開始琢磨水虎的宗教到底是什麼。我當即向學生拉卟提出這個問題。

「我們有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拜火教什麼的。最有勢力的要數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這個譯詞也許不貼切。原文是Onemoocha.cha大概相當於英語中的ism①。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單指『生活』,還包括『飲食男女』的意思。)

①ism是英語的詞尾,一般表示主義、學說、制度。

「這麼說來這個國家也有教會、寺院嘍?」

「那還用說。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國首屈一指的大建築哩。咱們去參觀一下好不好?」

在一個溫暖的陰天下午,拉卟得意洋洋地陪我一道到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這是一座比尼古萊教堂①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築物,而且兼收並蓄了所有的建築樣式。我站在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聳的塔和圓屋頂的時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說實在的,那真像是無數只伸向天空的觸角。我們佇立在大門口(跟大門比起來,我們顯得多麼渺小呀!),抬頭看了一會兒這座曠世的大寺院——與其說是建築,毋寧說它更近乎龐大的怪物。

①尼古萊教堂是1891年俄國東正教傳教士尼古萊(1836-1912)在東京修建的教堂。

大寺院的內部寬敞得很。好幾個參觀者在科林斯式②的圓柱之間穿行。他們也跟我們一樣,顯得非常矮小。後來我們遇見一隻彎腰駝背的水虎。

②科林斯式是古希臘奴隸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築樣式,尤指帶葉形裝飾的鐘狀柱頂。

拉卟向他頷首致意,然後畢恭畢敬地對他說:「長老,您身體這麼硬朗,這太好啦。」

那隻水虎也行了個禮,彬彬有禮地回答說:「是拉卟先生嗎?你也……(他說到這裡,停住了,多半是因為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爛了。)唔,反正你看來挺健康的。你今天怎麼……」

「今天是陪這位先生來的。你大概也知道,這位先生……」拉卟接著就滔滔不絕地介紹我的情況,看來他是為自己輕易不到這個大寺院來進行辯解。「我想請你給這位先生作嚮導。」

長老和藹地微笑著,先同我們寒暄了一下,然後安詳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沒有什麼可效勞的。我們信徒們對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樹』頂禮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樹』上長著金色和綠色的果實。金色的果實叫『善果』,綠色的叫『惡果』……」

長老講著講著我就感到厭煩了。因為他特地給作的說明,我聽了只覺得像是陳舊的比喻。我當然假裝專心致志地聽著,可也沒有忘記不時地朝大寺院內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風格的方格花紋,分離派的祈禱桌子——這些東西所形成的調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注意的是兩側神龕里的大理石半身像。我彷彿覺得認得這些像,這倒也並不奇怪。那隻彎著腰的水虎結束了「生命之樹」的說明後,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邊的神龕,對神龕里的半身像附加了這樣的說明:「這是我們的聖徒當中的一個——背叛一切東西的聖徒斯特林堡。大家把這位聖徒說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後被斯維登堡的哲學所解救。然而實際上他並沒有得到解脫。這位聖徒也跟我們一樣信仰生活教——說得更確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沒有其他辦法。請讀讀這位聖徒留給我們的《傳說》這本書。他自己供認,他是個自殺未遂者。」

瞥著第二個神龕,我有些憂鬱起來。那裡擺的是一幅鬍鬚濃重的德國人的半身像。

「這是《扎拉圖斯拉》的作者——詩人尼采。這位聖徒向他自己所創造的超人尋求解脫。但他沒能獲得解脫卻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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