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麼緣分可以白頭偕老——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她夢斷魂縈,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文字和學問。
咦?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後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們之後,散發著不屬於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岫的雲。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一頁一頁的,四面八方,潰不成軍。
《金瓶梅》是明歷丁巳年的本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塊木刻字體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麼東西激蕩地流過紙面。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她聽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嬈的女人唱著小曲。渺遠的木魚。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鐵馬兒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戳了幾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妙年婦女,紅燈里獨坐,翡翠衾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裡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單玉蓮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看清楚——
《金瓶梅》?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卷,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
她以為它不會再來了。
但它出現了。
一個赫赫盛世中,某個女人的半生惆悵,讓她知道了。
她被驅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領群鶯來拍照,一關了店門,使拎了幾大盒新鮮出爐的老婆餅,自「馨香」趕回老家了。
進了祠堂,方知節日似的熱鬧。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數這次是盛況。
那麼多女人,奼紫嫣紅開遍,蕩漾一村好顏色。水銀燈打在迴廊上、楹柱旁、女人身上,美麗動人。目不暇給。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見Simon,便親切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
他恭維道:
「太好了。沒話說。」
「嘻嘻。」武汝大很高興家有賢妻。所以他覺得一眾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個女人,好人好姐,為什麼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歷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轉,道:
「給你這般多的名女人,你應付得了嗎?你掂嗎?」
Simon只是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語。
「掂?」
「攪不掂,不如別做男人了。」
武汝大別有心事。
「喂,老婆那麼正,你好艷福啦。」Simon戲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隻得如此答,「不過——」
Simon見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難題:
「大家一場老友,你怎麼說?」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過間中不太受控制。我們一場老友才說呀,她真是很攞命的。」說完便四下一看,不讓風聲泄漏。
Simon念著,就算是「造福人群」吧,會心地俯首在他耳畔:
「一會兒散band了,你跟我來車上,我送你一點禮物。」
武汝大恍然,色喜。引為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妝、外景收隊之後,在他車上取過一包東西給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悅地接過了。
Simon跟他笑道:
「這是『國寶』,日本一個和尚給我的。你知道么?有牛黃、人蔘、蛤蚧、蝮蛇,還有淫羊藿。」
聽得一個「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運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囑,「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飯給貓吃,勁得貓乸也怕了它。」
說畢朝他一眼睛,便見武龍領同一個女人也正出門來。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見到?」
武汝大見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親信。」
Simon聳聳肩,天下無一處是凈土。這村野風氣也很開放呀,原來大家都是「襟兄弟」!當下又朝武龍一眼睛,駕車去了。
武龍早看他是對頭,又見他交了一包東西給武汝大。他看來非常地感激,一言不發把東西收好,目光流露謝意,像目送一位恩同再造的莫逆之交離去。幾乎沒鞠一個躬。武龍半怒半疑。
武汝大隻一送客,便問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龍也是送客,阿桂來了香港幾個月,今天央著來看熱鬧。元朗的同村親友,約莫也知道這個人,當初是武龍在汕頭的舊相識,此番使點法子,輾轉來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對他亦有幾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雖窮,不過也肯墊了一萬元給她買個假身份證,心下便多方籠絡,以博取他及四下人們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愜意,武龍送她離開——如無意外,也是有發展之可能。
武汝大見無人知悉單玉蓮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問:
「阿龍,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訴他:
「在書房。」
武汝大見阿桂走後,怪責他:
「請人吃頓飯嘛,死牛一邊頸!」
然後得意洋洋,步履歡快地尋妻去了。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手疊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篇:「……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啰蘇。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箇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裡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錢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得萬種妖嬈……」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哦,看淫書!」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壞了: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准我們看的呀。越不準,越是要偷看,不過字很深,鹹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於沒心機看。」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故事說的什麼?」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很矮的男人,後來聯同一個很鹹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個兄弟,是一個好勁的男人,殺了那對姦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單玉蓮一聽,只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道: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後:
「不!」
「給我!」
他其實很開心。但遊戲一番——小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單玉蓮不依:
「先給我!」
武汝大焉敢不從,只念:
「嘩,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書,又春藥,他的好日子來了。
單玉蓮後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幾頁正的看就算了。」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才看吧?」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