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婦送來的賀禮,便到房中試穿一下。武汝大一直在門外柔聲催促:
「太婆,快點出來讓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
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們的心意呀。精心挑選了一套黑色暗花香雲紗衣褲,手工精細,價值不菲。最適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討她歡心。
這位不知就裡的老人家,聽得是名貴衣物,也就換將出來,年邁半失聰,只應道:
「嚇?洗不得水?」
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應是——
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喱士性感睡袍。肌膚隱隱現現,她童真地咧開沒齒的黑洞,一笑。這賀禮真奇怪,布料少,不蔽體,卻說很名貴。
武汝大那憶子成狂的慈母率先發難了:
「仔,你看你,書香世代,好好地又搬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連太婆也掇弄成這個樣兒,你是不是失心瘋?」
眾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時大意,兩份禮物給調錯了,誰知有此番後果?
唉,那收得壽衣似的禮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樣地惱恨他了。
武汝大一張臉,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遠颺。不知蓮妹如今……
單玉蓮把身體浸淫在一缸漫著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這裡,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這麼大,而且是複式,但,只有在這裡,可以盡情地享受著孤獨的荒淫。
思緒游移。愛情這個東西,太飄忽了,求之而不可得。惟有託付與不羈而又敏感的想像。手指開始也隨著思緒游移了……為什麼那揉擦著她身體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他粗野一點,她知道自己是會「屈服」的。
她把腿張開些,水特別地滾燙,好似都走進她裡頭了。
……但願抱緊她的,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硬漢,鍥而不捨,置諸死地。她放縱地迎合著這一個虛像。看不清晰的男人向她用力侵襲。
直至她抽搐地,幾乎要喊出來:
「……你不要走!」
整個浴室,整缸燙人的水都有節奏地抽搐了。她在絕望中才悠悠地醒來,抱緊她的只是自己。
忽然,萬念俱灰,眼淚一串串急驟地跌下來,消融在泡泡中。噤啞的快感變得痛楚,單玉蓮只覺都是泡影,特別地空虛。
用力地擦乾身子,便見到丈夫送給她的禮物——由心上人轉呈,多麼地諷刺。她把花紙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雲紗,古老如同壽衣。怎麼會出現這樣的禮物?
她奇怪地試穿上身了。
一邊穿,扣花鈕,她的一雙手也繞著腕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調,在耳畔空靈地迴響。似乎自天際傳來。裊裊不斷,聽不分明。
單玉蓮一個人,如在寂寞而空曠的野地里徘徊著,尋找著。無意識地,她開始哼了:
三寸金蓮,
俏生生羅襪下,
紅雲染就相思卦。
因緣錯配,
鸞鳳怎對烏鴉?
奴愛風流瀟洒……
拈起今天才買下的一條長鏈,在腕間繞了又繞,纏了又纏,真是情枷恨鎖。
驀然,停電了。
停電的一剎那,天地都突變慘淡,無盡的漆黑,看不清世間男女慾念焚身。
一根火柴被擦著了。
單玉蓮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炷香。
一個從來都沒上過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頭前面,上了一注贖罪的香。
武龍發覺停電時,剛好在他自己車房側的斗室,泡了一個杯麵。
這頓馬虎的晚餐還沒來得及弄好,便遇上麻煩事,心下念著樓上的女主人。
武龍便打開門——
一足尚未踏出,馬上與一個穿著一套古色古香衣褲的女人撞個滿懷。他大吃一驚,她是誰?莫非是千百年前的……
她嘴角掛著一絲古怪的笑意,盯著他,盯著他,盯著他。目光一直緊密地追蹤,他逃不出去。漸漸,眼神又汪汪地澆著他,澆著他,澆著他。百般情意,把心一橫。兩朵桃花上了臉——單玉蓮也不知為什麼,她可以作出如此的勾當,從何來的勇氣?也許是借著一點天意,真的,借意,以便掩飾一切。到底她是入了魔,抑或她的心魔在策劃?即使當事人,也不願意弄清楚。
武龍定下神來:
「阿嫂——」
「好黑呀。我很害怕,你來陪我!」
他有意避開這種尷尬,便借詞:
「你不用害怕,我出去買『灰士』,你在這裡等我吧。」
說完便打算逃出去了。媚態畢呈的嫂嫂,根本無意讓開一條生路,只是越靠越近。
一個古代的女人,在哄一個古代的男人:
「你不要走!你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很挂念!」
「啊不不不!」武龍還解釋,「怎會去到三越那麼遠吧。」
但是,這個攜帶著一點回憶的女人,既然要來了,竟是無法擺脫的:
「你到哪裡,我跟你到哪裡!」
武龍駕著車,朝市區的路上駛。總是感覺到身後有雙灼灼的黑眸,不肯放過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先自把領口的一個花鈕給解開了,趁勢一扯,露出橫亘的鎖骨。手指在上面寫著字。
突然,雙方都沒有準備,她俯身上前至司機的位置,一雙蘭花手,自背後摟住武龍。她在他的耳畔,用細膩的軟語問: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呀?」
武龍只管道:
「——你坐定一點。」
單玉蓮看來沒有坐定之意了,她猶在他耳邊,笑一聲:
「你不敢認!你真沒用!比不上一個弱質女流。」
乘機在他耳畔吹口氣,武龍一顫,趕忙抓緊車大盤,車子方才平衡過來,單玉蓮被這一拋,跌坐回她后座去,似是安定了。
武龍如坐針氈,難以自抑了。此時后座伸張一條腿,擱在座位背上,睡鞋半甩,掛在腳上晃蕩。他忍無可忍,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腳,強力扔回身後,因這行動,車子不免一衝而前,單玉蓮人隨車勢,身子也朝前一仆,放輕放軟,半身勾搭住男人,再也不願放手了。
她嚙咬他的耳珠,紅唇一直吻過去。武龍也算正人君子吧,只是,怎麼抗拒風月情濃?她從來都沒貼得那樣近,感覺上很陌生,即使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她跟他還不曾如此親密過——二人都有點沉溺。
她記得了,他這樣辱罵過她:「我武松頂天立地,不是傷風敗俗的豬狗,再干此勾當,我眼裡認得嫂嫂,拳頭卻不認得嫂嫂。」——是嗎?他曾經在很久之前,如此竭盡所能地抑壓自己嗎?
單玉蓮嘴角閃過嘲弄。
男人便是這樣了,男人有什麼能力,抑壓意馬心猿?男人都是獸。她星眸半張,膩著他,看透他:
「你何必騙自己?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怕么?」
像等待了很久,數不盡的歲月,制度和主義,倫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她。一腳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緊張。
——她馬上把舌頭伸出來。在他口中佻撻地蠕動。最迷糊之際,一切都驚心動魄。
車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來。一輛貨車,狂響著號,武龍連人帶車幾乎相撞,對方閃避得艱險,慘烈的車頭燈如利刃一下划過二人的臉。
生死關頭,神推鬼恐,武龍急煞了車。
他不能死。
武龍驀地彈開來,他見到一張泛著紅暈的俏臉,欲心如焚,這不是他心中的單玉蓮,她只像另一個人,如同來自遙遠國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奮力拉開車門,決絕地下了車,頭也不回——他不敢回頭,只怕難以自拔。是什麼力量把他拔走,他都不知道。
單玉蓮目送著這男人畏罪潛逃。
他三番四次地遺棄她。
是根本無緣么?
費盡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遠有一種無形的東西,令他「前進」。那是什麼?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開車門,不知身在何方。寒風梳櫛她的頭髮,一綹飛掠過臉龐,她在咬牙之際,把那綹頭髮給咬住了。
恨!
忽地,聽得一陣熟悉的浪笑聲。她循聲望過去。
那也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開始有一種很強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沒有哭,只是雙目無端地濕濡了。她怕,但又很興奮。
她的心被攪弄得亂作一團。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圖抽出一根絲,抽出來,人就被扯過去了。
那個背影,為一群女人簇擁著,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