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女人的座位設於祠堂側邊,風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單玉蓮逼得與這批女人同席了,每來一名,便讓座一次,恭敬而受氣,雖然她們都喚她:「坐啦。」

但,哪兒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說:

「不要緊,我勞動慣了。」

寄人籬下的感覺,隨黃昏漸濃。

鑼鼓喧囂,村中的兄弟抬了一頭斑斕的彩獅出來,大頭佛持著破葵扇在誘動。

獅開始舞動了,威猛地舞到祠堂中心慶賀。只見矯健的腿,馬步紮實,功架十足,一路的滿懷豪情壯志,縱橫躍動。到了庭前,獅頭猛地一舉。

單玉蓮如著雷殛地盯著這頭獅這張臉這個人。

眾鄉夫獵戶,約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一個兜轎抬了武松,便遊街去。歡呼聲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跡:「但見青天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原宋雲生從龍,民生從虎。一陣風過,亂樹皆落黃葉。撲地一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我便從青石上翻下來,提梢棒,盡平生氣力,打、打、打……」在簾下嗑瓜子兒的潘金蓮,打扮光鮮,眉目嘲人,雙睛傳意,滿目只是一個英雄。

她一手扶在桌面上,受驚過度,桌面被著力一傾,青花大海碗應聲倒地碎裂,把單玉蓮自虛幻中急急喚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搖搖欲墜、失態但又強撐的新娘子。

她見到這個舞獅的男人,赤著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順流,由一點一滴,匯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龍!

是他!

在此時、此地,她見到他!

武龍自洞開的彩獅巨口中,隔著難喻的因由,也見到她了。

像一整盤嬌小玲瓏如女兒舌尖的紅瓜子,被奮力倒瀉在床上,散亂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隨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給拾起來。」

「對呀,否則我們不走!」

眾人起鬨,還拎來一瓶酒,強灌武汝大三杯。

「唔,味道真怪,腥的。」

「很正吧?這是虎鞭酒!」

一個裝作難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眾便慫恿著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變虎鞭!」

「好!」武汝大在興頭上,「那我多喝三杯!」

眾人轟笑,嫉妒而淫邪地、會心地望著嬌艷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馬。

單玉蓮只悄悄望向人叢,心神恍惚,剛才他也在,不知什麼時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膽壯了,便趕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聲漸杳,空氣突然沉悶。單玉蓮坐在一塌胡塗的床緣,望著粉紅色的紗帳,不知如何,自己會得嫁了給他?

一個三寸丁、谷樹皮,憨憨地笑著,迎面而來。單玉蓮一見,下意識地指著他:

「我見過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燈按熄了:

「當然見過,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狀態中了,還肯浪費嗎,馬上把單玉蓮急擁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驟失良機。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亂。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無樂趣,不痛不癢,只是道:

「我——真的見過你,很久以前。不過看不清!」

他還在頑強地抽動,一聽,便很興奮:

「看不清,不如亮著燈做——」

言猶在耳,燈不亮,人也失靈。

措手不及,一聲慘叫,這個男人已經完事了。

一泄如注,還在自我安慰。喘氣:

「蓮妹,我最勁是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見,即熟睡如小豬,睡得十分甜蜜,嘴角還有口涎。

單玉蓮拈開黏在她兩頰和脖子上的頭髮,感覺到這床單溫濕而黏膩,很臟。

新房中有一面大鏡。

她在這心深不忿的靜夜中,難以入寐,望向貼了紅花剪紙的大鏡,幻成舊時月色——

一樣迷離的銀光,像一個遠古的夢。

夢中,是一個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蓮銀牙咬碎,把她的小腳,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糞土上,烏鴉怎配鸞鳳?紅燭淚乾。女人淚涌。

月色照在一盤賣剩的炊餅上。

她將一生一世,伴著這些不上路的炊餅不登樣的猥衰老實酒臭貨色么?

東方漸發白。

牆角有隻蜘蛛,寂寥地吐著銀絲,困囿著自己。

這是一隻一模一樣的千歲蜘蛛。

單玉蓮倚在牆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遠近馳名的餅店,客似雲來。武汝大繼承祖業,顧客也是一代一代地傳誦,有好奇的,聽得武汝大討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買一兩個老婆餅,乘機偷偷地看上一兩眼。背地嘲戲:

「咦?怎麼會讓他得手了?」

單玉蓮忽地發狠。

隨手就拎起一個紙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綠色的漿汁。她把千愁萬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見它,自己的噩夢一定也消失無蹤吧。想要哭出來也不可能。

這樣的舉動,把在店裡幫工的姑奶奶們都嚇了一跳,身後又有非議聲:

「看!無端白事浪費了一個紙盒,真敗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緒高張,非常開心地尋找愛妻。

「老婆!老婆!」

店員剛自廚房把一盤新鮮出爐的老婆餅捧出來,便答:

「老婆來了。」

武汝大風騷地強調: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歲蜘蛛幹掉的單玉蓮,回過頭來。並無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發噩夢吧?」

「我,見到穿古裝的人。」

「哦!」武汝大連忙開解她,「是呀,太婆也經常見到污糟嘢的,閑事吧,見多些也就慣了。你不惹它,它也不會犯你。」

「你是說——」單玉蓮有點惶恐。

他只覺失言,又改口了:

「鄉下人才這樣傳吧。」

「我不喜歡住在鄉下。好悶!」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過他姐姐耳目,拖著單玉蓮的小手,來至櫃面,收銀機「叮」一聲,彈了開來。

只見裡頭夾著一個大信封,還綁著粉紅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狀,寫著:「送給親愛的老婆」。

她連忙打開一看,呀,是一座複式花園洋房的圖樣呢!

店員過來,把鈔票交給她:

「老闆娘,收錢!」

她是老闆娘了,她又將擁有華廈了,一切的不快,暫且忘卻。啊遠離那地方,那個人。

單玉蓮向她丈夫招手:

「老公!」

武汝大涎著笑臉,享用這個號稱,他過去,微微仰起頭,瞅著她。單玉蓮當著所有的店員和顧客面,吻了他額頭一下,留下艷艷的唇印。

他飄飄然,整個人彷彿長高了兩寸,胖胖的腦袋瓜搖晃起來,幾乎想念詩,整個人如詩如畫。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個小矮人了,我只是對著你一個就夠了。」

那天她一推開門,踏在地氈上,滿目都是炫麗的色彩,一個各國家俬紛陳的家。

連廁所,都設計新穎,水龍頭不是扭的,是扳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陣方才曉得,一按掣,抽水馬桶便去水了,還有藍色的潔廁泡泡。開了花灑,有熱水呢,單玉蓮大喜過望:

「嘩,以後不用煲水,隨時都可以洗澡!真開心!」

一回到房中,飛身倒在彈弓床褥上,不停地彈動,又一彈而起,拎著一個扁平小盒子,遙控電視選台。

啲,是無線。啲,是亞視。啲,是英文台……輕微不可聞的科幻。

在床上,望向那梳妝鏡,那麼寬大綿遠,照見她靈魂深處。她對著鏡,側頭,只用眼角睨自己的倩影,真是越看越美。又變一個角度,換一個姿勢,手托在腮間,賣弄風情,眉目嘲人,且說與自己知:

「人不能窮。有了錢,連感情也穩陣了。」

再思再想,自己竟有如此一番風光,又忍不住,指著鏡中人:

「發達啦!發達啦!」

難掩一點羞恥,轉瞬又被歡欣蓋過。一生一世過著這等簡單安定美滿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樓下大喊:

「老婆!老婆!」

她飛快地下樓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飯班主,他愛她,這就夠了。不要有雜質,不要有雜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