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靈龜入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靈敏——倒不一定是因為內急。
樹蔭下的小販們,馬上趨前,向車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藥材、金錢龜……
單玉蓮也忙把瓜籽一吐,舌頭一舐,預備提了籃子賣黃皮去。
男人小解出來,剛好見到女人舌頭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後牙關鎖住。他多麼想多看一眼。整個人便暈浪了。
單玉蓮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籃上前,專心對付他一個。
她站在他跟前,發覺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數數他頭頂上有三五塊頭皮屑。
天使的紅唇一張,問他:
「先生,買黃皮嗎?」
「是!」
「買多少斤呀?才兩塊錢一斤,買多一點啦。」
「好!」
「全部都買?」
「買!」
單玉蓮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匯券給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轉,知道機不可失,聲音放得更膩:「你換錢嗎?」
「換!」
他目不轉睛地,答應她任何要求。單玉蓮但覺這矮小的男人,真可愛。他笑起來,是不遺餘力的。他的笑容多溫暖——其實很緊張,原來這就是愛情?嚇煞人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呢。不過是回鄉探親,聽得惠州有溫泉,風景優美,才來遊玩一兩天。上一趟廁所就發生那麼驚心動魄的事?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一個勁兒地笑。
「先生!」
單玉蓮提高嗓門:「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麼咸濕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點羞赧,像個做錯事的大頑童。但錢付過了,黃皮又整籃地買下了,幹什麼好呢?
「小姐,請你原諒我唐突,我跟你一齊拍張照好嗎?」
他把那自動相機拎出來。單玉蓮一看,雖小型白痴機,不過,是貴价貨,按一個掣,鏡頭會得嘶嘶嘶地伸長,可以拉近來拍那種。這個男人,也是個有家底的人呢。
單玉蓮很樂意地點頭,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給港紙。」
後來,她當然漸漸地知悉他身世了。
這武先生,有個文雅的名字,喚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見家人寄望甚殷。「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處。武汝大已經三十多歲——正確歲數他不肯說,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內地。
有一個黃昏,他下定決心。
先領了二人,抬著一座大空調器——冷氣機,來至單玉蓮簡陋的斗室。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老百姓,別說添置空調器,即使只是付出電費,也是沉重的負擔。想都沒想過。
武汝大指揮二人把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調器安裝,一邊討好她:
「友誼商店說路又遠又僻,不送貨。後來我多付點錢來換取『友誼』。」
單玉蓮望著他的舉手投足,非常感激。他為她這樣地奔波設想……
從來都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實。怎麼來的?點兒已低了。鄰居都不給好臉色,因為一比之下,他們無形中點兒是高了。正是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連頭髮也給剪短。
天天地勞動、下水、施肥,飯是吃不好了,沒白天沒黑夜的貧賤。想豁命,但無謂呀,終歸還是把自己壓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淪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淚漸漸就不輕易淌了。
過去那麼神聖地尊貴地成長,她的感情,原來都是假的。
也曾想過,不如把身子拋出去賺錢吧。即使不接客,到廣州的影劇院與「摸身客」看節目,攪點「大動作」也成的……
武汝大見她陷入苦思,還道她相思。便不驚擾。她一定還沒洗澡了,他見到她的汗。
安裝完畢,男人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們開始嘆冷氣!」一扭掣——咦?
發生什麼事?
唉,此地電力資源素來緊缺,每至星期日,還由供電部門統一調配,各店號相互錯開用電時間,民居則間歇停電。現有的民用電網及電錶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經此巨變?整條街電壓下跌,所有電視機圖像失真,所有冰箱、風扇停轉,所有的燈都熄了。
世界頓然黑暗。
四鄰一片埋怨之聲,矛頭直指單玉蓮:
「都是那個姣婆!成天電男人,電到整條街都燒電!」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過是雞吧!」
雞?
真危險。
聽說也有個下放的北京妹麗紅,就是跟龍洞賓館麗湖車隊司機小曾合作,他給港客扯皮條,載到郊外,在汽車上「開檔」。
麗紅後來得了性病,保健醫院用激光、冷凍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來後,醫院立即將全部用過的設備燒毀,表示不歡迎。
麗紅拖著殘軀回來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走不動,身上發臭,膿水從裙里滲出。她有一天說要去曬大太陽,從此不知又浪蕩到哪兒去,當她的黑戶。
女人,沒有根的女人,便是這樣。
難道單玉蓮不知道自己吃得幾碗乾飯?還想當上什麼位置?
幸虧在此當兒,給她遇上個好男人。
還有腳踏實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雞!」她很傲然地對自己說。在黑暗中,怨懟聲中,她還是可以昂起頭來的。
這個男人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燒電,拖累了她,便企圖令她寬心:
「嘩,這就是『四化』?真是化學了?」
見她沒反應,武汝大繼續努力:
「蓮妹——」
「唔?」
「蓮妹,我在元朗有間鋪子,賣老婆餅,算是遠近馳名。我的老婆餅,皮薄餡靚,很好吃,如果你喜歡,下次我帶上來給你。」
單玉蓮低下頭來。
武汝大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別勇敢的。趁著這千載一時的良機,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趕忙把心事一口氣地說了,很快很匆促很緊張,中間沒有停頓過:
「——其實帶來帶去帶上帶落很麻煩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過心頭高如果你肯嫁給我我是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說完自己也大吃一驚。
「什麼?」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忘記了說過什麼!」武汝大看不見她淌下兩滴感激的淚。
不過也罷,豁出去。
他乘勢跪下來求婚。
「蓮妹,趁沒人見到,你答應嫁給我好不好?現在我數三聲,一、二、三!」
單玉蓮在躊躇——這個人一下跪,就更矮了。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聲音又自地面響起:
「呀,你是聽不真切,剛才數的不算。我再數,一、二、三!」
好不好?好不好?
他開始心焦了:
「我又再數,一、二——」
突見一點燭火,映照這張如花似玉的臉,她眼眶中有淚光,佻撻的燭火搖搖晃晃,整張臉也閃閃爍爍,這是新的嫵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嫵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說,如煙如霧,燭影搖紅。
武汝大怔怔地:
「三!」
那燭火所照之處,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鄰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聽取一切情報。在這個國家之中,人沒有任何私生活。城鄉都充斥「小腳事媽」。
單玉蓮毅然地點點頭。
她轉過身去,抖起來了。對著滿窗又羨又妒的人影道:
「勞煩你們了,都為我高興吧?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淺房淺屋,說話透氣都傳至街外去。日後我出了香港,少不得也回來探望。武先生鋪子賣老婆餅,要吃多少出句聲便成——有機會,也請出來看我們!」
一壁說,一壁便把武汝大引為自家人。
她的電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紅顏歡心首肯,滿足得險遭沒頂。
他狂喜,臉上立時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頷——因循環路程甚短,如遭雷殛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來,都沒如此地浪漫過呀。
奮不顧身地擁著女人,一張圓臉抵在她撲撲的胸脯上。
單玉蓮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覺得這決定是對的,她終於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淚嫣然一笑。
一顆心,不,兩顆心各自定下來。
嫁個老實人也是幸福。也許這是冥冥中註定的,不由分說。
此後,武汝大「回鄉探親」往返頻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