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她背負著這個黑鍋,離開了舞蹈學院,從此之後,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雙腿,還是蹬踏著。

鎮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動機器,車縫鞋面。不覺又已一年半。

組長自裁床搬來一沓一沓的黑布或白帆,來至車間,一一分了工序。她粉紅色的世界,她芳菲鮮妍的前景,都被黑與白代換了。千篇一律,千秋萬世。

女人們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們呢,也是木著一張張的臉,私心不可告人:聽說她的故事,聯想到她的淫蕩……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後東搬西移,乘勢偷窺一下。毛主席的話:「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每個男人都不讓世人知道心下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所以,這鞋廠,有個好聽的名兒:「躍進鞋廠」。

廠內遍貼大字報和標語: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學習會上多發言!」

「要團結,不要分裂!」

這倒是個非常前進的單位。

單玉蓮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幫助她作思想上的改造,今後重新做人。

她的風光,她的燦爛,一去不復返了——她連為革命樣板戲出一分力量的機會也沒有了。

抬頭一看,大風扇,終年都沒開過。每一片扇葉都積滿了灰塵。每一個機器上面都黏了殘線。每一個角落都有特殊的膠的味道。膠,絕緣體,電通不過,水滲不透。她困囿在一隻巨大的白球鞋裡頭。

每當她把一堆鞋面車縫好之後,便放進紙皮箱,然後搬抬到另一部門去。

人人都做著同樣的工夫,婦女頭上也得撐上半邊天。

單玉蓮吃力地咬著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來,讓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橫來一雙援手。

「同志,讓我幫你。」

她見往來的同志當中,有人輕而易舉地,便替她把這重甸甸的紙皮箱給托起來,搬過去。這人的無產階級感情特別鮮明。還問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單玉蓮只平板地答: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婦女們都是無私隱地、理直氣壯地回答。階級朋友是沒性別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車間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只一眼,她無法把視線移開。他是一個俊朗強健的青年,肩膀很寬,滿有膂力。他這一轉身,好似把整個鞋廠都遮蓋了,充斥在此空間,無比地壯大,是個紅太陽。

單玉蓮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剛才的一句話:她坦言告訴他自己在「例假」期。驀地,她的臉紅了。什麼話也不必說,她的紅暈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針,一下就穿過她的手指。毫無防備,錐心地疼,是一種從沒有過的疼痛。在心頭。

她馬上蹬踏,急亂中,針只是貫穿得更深切。末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艱辛地升拔出來,血無端地染紅了一片白帆布。

單玉蓮的眼眶濕紅了。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措手不及,她愛上他。

那是怎樣發生的呢?

誰說得上來?夙世重逢,是一種難受的感覺。它帶來的震蕩,竟歷久不散。血止住了,心還是跳著。難受。

這個男人沒有在意,還逕自去幫其他同志的忙,又逕自走了。他的表現,不卑不亢不屈不撓,他是又紅又專的勞模。連背影都誘人。

單玉蓮盯著他的背影。

幻覺又一閃現——他竟一身黑色快衣,纏腰帶,穿油靴,手提梢棒。邁著大步,頭也不回。瞬即失去蹤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麼人?

「武龍同志,武龍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龍在場中馳騁著。

他特別地高大,特別地威猛。一件紅背心貼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體裸露的部分,閃射出銅的光澤,即使在沒有太陽的室內,那光澤還是反映在單玉蓮的瞳孔中。

他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有力。籃球彷彿黏貼在手上,一路帶,一路交,最後還是靠他投中了籃。球颼地直衝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兩下三下,都彈動在她心上。

笑的時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輕裝的騎兵,騎著隱形的馬,沙場上,一個英雄。

他的紅背心,寫上「紅星」。

她仍然盯著他的背影。粗硬的短髮在他脖子上又如黑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響。世上除了他,沒有人打籃球打得那麼好了。

工人文化宮內,正舉行的這場籃球比賽,「紅星」隊對「造反」隊。

與會的都是勞動工人。躍進鞋廠的同志們都來了,為「紅星」隊主將打氣。

他們活學活用一切口號,帶著笑,在旁當啦啦隊:

「紅星紅星,掏出幹革命的紅心!」

一個四十來歲、在楦鞋部門天天看守焗櫃的同志,嘴角叼著香煙屁股,捨不得丟掉。一見敵方入了一球,馬上吐一口濃痰,便緊張地喊: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其他的人都和應: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為此,「紅星」隊在最後的幾個回合,積分超前,勝了「造反」隊。

武龍英姿勃發地,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著臉。車間的幾個女工,一個給他水,一個給他一包點心,是一種青綠色的東西。青團,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團成一巨型丸子。

「什麼餡兒?」武龍接過,隨便一問。

她趕忙回答:

「豬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著他。武龍拈起油汪汪的一個,兩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單玉蓮但見此情此景,便離開球場了。

她在工人文化宮徜徉一陣,幾番趑趄,倒是沒有回去。

賽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著汗,各自取了自行車回家。精力發泄了,他們都沒工夫發展男女私情——也許,是沒遇上。

單玉蓮在門邊,等著他出來。

她見到他神氣傲慢地出來了。那件紅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麼快,出現了!她在急逼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雙白球鞋——那是廠里的製成品,舉到他跟前。

「送給你!」

武龍一看,她的一根手指頭,包紮了碎布,是受傷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這才看清楚是一個怎麼樣的少女。明凈透白的臉蛋,嫵媚的眼睛,悄悄地睨住他,雙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隨時準備被親吻一下,她也不會閃避。武龍把頭一搖,企圖把這感覺給搖走了。

即使她穿得那麼寬大樸實,平平無奇,他還是知道裡頭有個柔軟的身子有顆柔軟的心。

她靦腆地一笑。有點心慌,若他不要,她該怎麼下台?

武龍遲疑一下,敵不過這種誘惑,他伸出一雙大手,把白球鞋接過。

她等待他接過,好像等了很久。時間過得特別慢。

「謝謝!」

夕陽西下,人面漸黯。

單玉蓮很開心,日子陡地充實了。遠近都漾著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衝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開始愛上這個世界。

忙亂、操勞、枯燥的白天,只要遠遠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嬰兒般爛漫天真和自得。連悶煞人的黑與白,上面都彷彿畫上鮮艷的花朵——偷來的。

不過,好日子不會長。

才講過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吧,都試探著,好不好再多講兩句呢?

什麼時候講?什麼機會講?

廠裡頭,人人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不動聲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運動來了。

——運動!

本來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來,掛在深藍的夜空上。銀光意欲躋身,誰知裡面發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縮在門外。因為門嚴嚴關好,隔絕了兩個世界。

鞋廠經過了一整天的操作,夜裡機器終於被搬抬開了,縱是人疲馬乏,不過中間騰出一塊空地,搭了個簡陋的高台。批鬥大會開始了。

半失靈的燈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環掃圍坐一大圈的物體,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沒有任何錶情,緊抿著嘴,那陣勢,簡直令事不關己的人也心膽俱裂,何況身在高台上呢?

肅殺中猛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都看不清誰是誰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們要揭發一個人!」

——單玉蓮頭髮散亂地被揪出來了。脖子上掛了個牌子:「淫婦」,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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