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川比妹頭的哥哥大一歲,讀書時候功課不怎麼樣,只考取一所普通初級中學。但他的運氣好,分到蘇北大豐農場,兩年後就招工到船廠做電焊工。後來,上海電影製片廠到他們廠拍電影,還選中他做群眾演員。特別給了他一個鏡頭:在船台上焊接,電花四射,他很瀟洒地將防護面罩一推,焊好了。以此可見,他的形象是很不錯的。瘦長條,寬肩膀,五官生得很緊湊,而且輪廓鮮明,頭髮是自來卷,皮膚黑黝黝的。這樣的形象,老派人是要叫他"粗胚"的,可新潮卻以為是男子漢。其實呢?這兩種看法都有道理。看輪廓,他確實有男子氣,臉部和身體有些像西洋人的雕塑,肌肉的塊面很有力度。但是眉眼間卻有一股蠻橫之氣,看人很兇,而且無禮。他是獨子,從小死了父親,寡母便格外地寵愛,兩個姐妹也凡事都讓著他,所以就養成他獨霸天下的為人。在弄堂里,他誰也不怕,只有一個人,也不能說怕,而是服帖,這個人就是妹頭。小時候,他騎著他大伯的自行車,在弄堂里直來直去,那些小小孩就紛紛避讓,貼著籬笆牆看他過去,再過來。一條弄堂都成了他的天下。只有妹頭,硬拖了幾個小女伴,將牛皮筋橫過來一攔,顧自跳著牛皮筋。等他騎到跟前,妹頭就說:你騎呀,你騎呀。他真就騎過去,牛皮筋眼看著被自行車的輪盤拖得老長老長,立刻就要斷了,身後是小女孩子們一片銳聲尖叫。妹頭的聲音最響,還是那兩個字:你騎!你騎!你騎!他到底不敢再騎過去,只得下了車,退了回去,鬆開了牛皮筋。妹頭還是不依不饒:你騎,你騎,你騎!後來長大了,到底懂事了些,又有了工作,自然穩重了,就不大在弄堂里混,卻是變得傲慢了,見了人愛理不理的,誰也不放在眼裡,也只有看見妹頭,還會打個招呼。可妹頭是什麼樣的人,你理她,她還不定理你呢!倒對他愛理不理的。但妹頭心裡,是能感覺到阿川是有些喜歡自己的。這喜歡也不是大喜歡,究竟沒有什麼共同的地方,只是有一點點在意罷了。將自己的女友介紹給暗暗喜歡自己的男人,幾乎是女人的本能,這裡含有一種佔有慾,還有一種支配欲,很有優越感。

妹頭的媒人做得很成功,阿川和薛雅琴很快就好起來了,兩人都是妹頭的不同程度的崇拜者,很願意服從她的調遣。再說薛雅琴早有心愿嫁到妹頭的弄堂里來,因為妹頭曾經對她說過,倘若哥哥沒有談朋友,就一定讓哥哥和她好,這類的話,這自然是提示了她的。住進這樣的地段和房子,無疑是意味著進入了上海的上只角,也就是上層的意思。而阿川的形象放在那裡,她看上一眼就覺得沒什麼話說,只有聽男方的意見。阿川對這個方臉大眼的女孩子說不上什麼好,也說不上什麼不好,但她結實的身體,以及顢頇的神情,卻激起了他的情慾。阿川就屬於在農場里,給予小白他們男女關係啟蒙的,那類大男生。他們都已經是有些經歷的。農場的生活相當枯乏,前途又茫然,男女青年們就尋找些刺激,以充當青春的快樂。而回到上海以後,情形就不同了。在規範的生活里,道德的約束也很強,沒有什麼單純的感官的快樂,要就是,婚姻。所以,妹頭一給他們搭橋,他們就接上了關係,開始了熱絡的往來。現在,薛雅琴到了妹頭的弄堂,就徑直走到弄底,進了阿川的家。替妹頭幹活,也換成了替阿川幹活。他們談戀愛談得和人家不太一樣,很少有出去逛馬路,看電影,吃飯,消遣性質的活動,總是在阿川家裡。或是薛雅琴幫著他媽幹活,或就是兩人門窗緊閉地關在房間里。阿川沒什麼變化,薛雅琴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她臉色紅潤了,體態也豐腴了,她的神情也變了,變得自信和滿足,甚至有那麼一點點驕傲。她帶著炫耀地,在弄堂里洗阿川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大頭鞋,床單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膩膩的豬腸豬肚,一邊告訴人家,是要燉湯給阿川吃,阿川的身體很虧。妹頭學著師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結論是他們一定有過了她和小白間的那種關係。她心裡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來看不起的薛雅琴迎頭趕上了。但是,還不是靠她妹頭嗎?沒有她妹頭,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嗎?可是,上一回她讓薛雅琴幫著纏幾桃毛線,薛雅琴竟然說她要去給阿川附隊買年糕,斷然拒絕了妹頭。這叫什麼:忘恩負義。

可是,沒過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頭門上來了。起先,妹頭沒什麼好聲氣,愛理不理的,可一聽薛雅琴說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臉正了過來。薛雅琴經歷過了男女之間的事,說話都沒有什麼顧忌了。妹頭雖然要比她早經歷,但卻是第一次聽這麼內行又露骨的說法,不禁紅了臉。但她依然保持著鎮定。她先是訓斥薛雅琴沒有腦子,怎麼能什麼都由著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顧後果,還沒有滿師,就出這種事情,追究起來,還要追究到她妹頭的頭上,誰讓她給他們牽的線呢?然後就反問薛雅琴,她準備怎麼辦?薛雅琴又恢複了原先的謙卑,要妹頭說怎麼辦。妹頭火氣上來了,說你問我,我怎麼知道?你應該去問他!他說隨便,薛雅琴說。妹頭更火了,拉了薛雅琴就往阿川家去。噔噔噔走上三樓,推開房門,阿川正在床上睡午覺,被妹頭叫起來,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緊張地問:怎麼啦,怎麼啦?妹頭把薛雅琴往他身上一推,說,問你自己!說完扭頭就走,將房門使勁一帶,發出一聲巨響。阿川還真是有些在乎妹頭,開始認真對待了。他找到他原先農場里的老關係,幫忙開出一張介紹信,帶薛雅琴到郊縣一家醫院裡做了手術。過了一天,薛雅琴就黃著臉來上班了,並沒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相反,還繞有興趣地,趁沒人的時候,要和妹頭談點細節。妹頭可沒有胃口聽,轉身走了。闖過這麼一次禍,薛雅琴他們非但沒有接受教訓,從此收斂些,反倒因為看見了出路更加放心大膽。就這麼,又做了一次手術,好不容易捱到薛雅琴滿師。幾乎是,前腳拿到三十六元滿師工資,後腳就去辦了結婚登記。等到結婚那一天,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新娘子的身孕了。果然,半年以後,薛雅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

這兒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優點,十分漂亮。個子又大,長腿長身,落地就有八斤重。阿川的寡母和姐妹都歡喜極了,搶著帶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的功臣,幾乎被供了起來,月子做得非常享福。連阿川也很高興。他們家是寧波人,特別重子嗣,阿川也是要兒子的人,從此就對薛雅琴器重起來。這時候,薛雅琴才想到妹頭,真正地感激起她來。她當然不會像老派那樣真的送十八隻蹄髈謝媒,而是買了一對金華火腿,夫妻兩人很鄭重地送到妹頭家中。

薛雅琴的兒子都生好了,小白還沒有抽調回來。有一段時間,他們多少有些疲了,但是呢,又確實習慣了在一起,分手的時候,彼此心裡都很空。好像生活里有一個缺口,就不那麼完滿。他們很自然地,情緒低落。事情在了這麼一種停滯的狀態,該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麼,卻由不得他們了。他們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情的轉機。妹頭是不慣於等待的人,她總是要做些什麼。這時候,她就著手於嫁妝的準備。這是物質比較緊缺的年月,樣樣要配給,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還發有工業券,購買絲綢,毛料,化纖織品,都需要工業券。對於一個準備結婚的人來說,工業券是遠遠不夠用的。但是,什麼事情能難倒妹頭呢?她尋覓著那些少收,甚至不收工業券的處理品。由於是為外銷生產,它們的顏色,花樣,款式就都不是市面上的大路貨,而是別出蹊徑。又由於外銷生產嚴格的把關,質量就相當有保證。所以"處理",只不過是因為一點肉眼難以發現的暇疵。一旦有賣,立即就排起長隊。所以說是處理品,其實更是緊俏物質。買緊俏物質,正是妹頭的強項。她能夠很敏銳地覺察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將要出售處理品,就好像商店裡有她的眼線似的,她總歸能及時趕到。她還不像大多數熱衷於處理品的人那樣,趕上什麼買什麼,照單全收。她可是有選擇的。有一些處理品看上去不錯,實際上卻不怎麼樣;又有一些處理品確實不錯,可並不合用。她便當機立斷:放棄。總之,她消息靈通,又有眼光,還頭腦冷靜,有全局思想。所以,漸漸的,她就擁有了一些品質優良又富有特色的床單,被面,枕套,而工業券則一張也沒花出去。她積攢了數量可觀的工業券,眼光在正品的櫃檯里搜索。她要將這些寶貴的工業券,用在最要緊、最值得的東西上。倘若遇到這樣的機會,她可是一點不手軟。有一次,她看見一條淡雪青的軟緞被面,上面織著同色的牡丹,非常華貴,而且吉祥。她毫不猶豫地付出一百二十張工業卷,妹頭全家全年的工業券都在這裡了。這條被面帶有經典的意思,將她的收藏提高了品位。處理品好是好,可畢竟過於別緻,難免遊離於潮流之外,而妹頭是尊重潮流的。她還很留心那些串弄堂的鄉下人。那多是婦女,穿著江南一帶家織的藍花布衣,系著圍兜,扎一塊頭巾,肩上背一個大布袋。她們木訥的面部之下,隱藏著世故,經驗,還有狡黠。她們並不做聲,也不亂看,挨著門走過,忽然就停住了腳步,迎上前去,悄聲問道:阿姨,湖州大紅牌絲綿要嗎?她們幾乎一問一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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