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師傅結婚,當然也邀請了妹頭去吃喜酒,她和兩個小姐妹相約了一同去。妹頭現在也有小姐妹了。她們乘了很長時間的車,又走了些彎路,打聽了許多人,才找到師傅的家。師傅家是住那種磚牆瓦頂的本地房子,新家和舊家其實靠得很近,相隔幾間平房,新郎和新娘顯然是青梅竹馬。新郎是獨子,家境一定不錯,新房經過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兩層樓。底層是客堂和她婆婆的房間,樓上便是新人的房間。新房很是寬敞,布置得大紅大綠,就像鄉下人的洞房。床上掛了帳子,張了緞子帳屏,粉紅底上綉著蓮花蓮蓬,鴛鴦戲水。床單是大朵的並蒂蓮。大衣櫥的鏡子上貼了大紅喜字,洗臉架前的鏡子上也貼了雙喜。看著床上一條一條迭起的紅綠緞被和大花枕頭,妹頭自覺著帶來送師傅的那對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藍色的府綢底上,嫩黃的布貼花,四周帶寬大的滾線的荷葉邊。沒想到師傅卻十分喜歡,當即又套了一對木棉枕頭,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協調,卻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於另一種趣味。酒席分別擺在新郎家和新娘家,還不夠放的,鄰居家臨時掀了床鋪,又擺了兩桌。屋裡屋外擠擠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熱鬧。終於擺平入座,準備開席,新郎又站起來,四下里看著,問: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來了沒有?這時候,妹頭看見師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聲說來了,來了,似乎是有些怪他大呼小叫。妹頭髮現師傅是很在乎她的,不過她一點沒有驕傲,而是充滿了感激。

妹頭的小姐妹中間最要好的一個,是和她同時進廠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頭同屆,不同校,她家住另一個區,曹家渡那裡。她很捧妹頭。妹頭的長相,妹頭穿衣服穿鞋,妹頭做活,妹頭住的地段房子,妹頭的爸爸媽媽,什麼都是好的,總是一迭聲地稱讚。卻也並不是無故討好,是真的從心裡覺得好,十分的羨慕。其實她自己也並不差,她的五官,身材,都稱得上端正和勻稱,只是皮膚有些焦黃的,人就顯得暗了。穿衣服呢,也比較守舊。當然,那時候,誰都很難有突破,大體就這麼幾種式樣、顏色。可是在這一致的保守底下,其實也還流行著時尚啊!比如那種蟹青色的,的確涼卡其,那種長尖領的襯衫,還有勞動布做的長身,貼袋,圓盆領,助下打襇的外套,再有淺灰色的百褶裙,雖然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別,可就是不一樣,就是摩登。而薛雅琴,就是差那麼一點點,就變得十分守舊。方領的,的確涼卡其,藏青兩用衫,那藏青倘若是偏灰一些,帶些鋼藍,顏色就出來了,可她偏偏是偏紅的,馬上就老氣了。丁字型皮鞋,不是有短丁字的嗎?不就別緻了嗎?可她還是學生式的長丁字,因為腳背高,丁字的豎道中間就打了褶,看上去有些邋遏。頭髮呢?像她這樣較低矮的額頭,就不能留劉海,她就還留了很長,頭路是中分的,剪得很短,只遮住半個耳朵,更顯得頭尖腮寬,顴骨突出。而她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卻幾乎叫劉海遮住了。總之,她對自己都沒了信心。好在她生性十分自謙,還有些愚鈍,所以也並不太為此難過。只是驚奇同樣的東西,在妹頭身上就局面大改,於是就對她非常欣賞和崇拜。

薛雅琴對妹頭很獻殷勤。她找話和妹頭說,誇獎妹頭,為妹頭服務。在休假日里,到妹頭家去。到了妹頭家,不是坐著做客人,而是幫著做家務:買米,買油,洗衣服,給地板打蠟。由不得妹頭本性是不會喜歡這樣性格枯乏的人,到底受她感動,和她做了要好的小姐妹。原先的好朋友玲玲,如今已連話都很少說了。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女朋友,一旦分道揚鑣,比陌路人還要生分。陌路人是毫不了解,一無淵源的,而她們則知根知底,有恩有怨,難以交割。不如一了百了,了斷算數。玲玲本是要去崇明農場的,但她父母說可以養她,她也就不去了。背後她媽媽也和妹頭媽媽嘆過苦經,說有一個大的養在家裡,這一個不養,要她出去,會記恨大人的。玲玲閑在家裡,沒什麼事情,心思全在打扮上。她現在脫離了妹頭,就好像得到解放似的,個性變得獨立起來,能夠大膽地表現自己的思想。她的穿著可真是不同凡響。她將頭髮留長,緊緊編一條辮子,盤在頭頂,盤到右耳後時,正好到辮梢,稍上那個紅頭繩就別在耳後。襯著她微黃頭髮和雪白的皮膚,格外鮮艷觸目。她,獨進獨出的,比當年她二姐姐還要有風頭,是弄堂里最招眼的人了。妹頭並不羨慕她,妹頭有妹頭的生活,她們之間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了。而薛雅琴,卻是和妹頭有著共同的新生活。

薛雅琴這樣的自謙,倒使妹頭在她身上挖掘出許多優點。妹頭髮覺薛雅琴其實並非像她看上去的那樣糟糕,問題是需要揚長避短。她首先從頭髮上著手,改變薛雅琴的形象。她讓薛雅琴把頭髮留長,前劉海梳上去,再從偏旁分路。想不到,這小小的一點變化就使得情形大為改觀,薛雅琴變成了一種大眼睛,方下頜,有點洋派的臉型,只是她的表情還有些瑟縮。但這不要緊,慢慢培養起了自信,就會好的。妹頭還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借給薛雅琴做樣子。薛雅琴借去了很久,也沒有還來。後來聽別的小姐妹說,看見薛雅琴就穿了這件衣服在曹家渡走。妹頭自己沒有說話,倒是師傅去和薛雅琴討了。薛雅琴來到妹頭面前,說自己是如何如何喜歡這件衣服的樣子,真的,她從來沒有穿過這樣好的式樣的衣服。妹頭聽了這麼些好話,當然不好意思立刻要回衣服,就讓她再穿一段時間。於是,本來是偷著穿的,現在則公開穿了,並且一直穿到破也沒有還回妹頭。像薛雅琴這樣的自謙裡面,多少有一些不自愛的,而妹頭對她的縱容,也多少有些輕視在裡面。可抹頭自己並不覺得,只是一味地和她好,甚至有一次和媽媽說,讓薛雅琴和哥哥好。這個建議也是含著不把薛雅琴放在眼裡的心情,因為哥哥這時已在黑龍江談了個朋友,東北人。妹頭因為從小愛戴哥哥,而哥哥又向來對妹頭不屑,所以,這消息使她有些生妒,同時,也有些害怕,不曉得哥哥的女朋友有多少厲害。而薛雅琴卻是可由她拿捏,要她長就長,要她短就短。當然,事情不能跟她的如意算盤走。然而,這話一說出口,妹頭從此就有了個心,那就是給薛雅琴介紹朋友。介紹誰呢?就是弄堂到底的一扇門裡面,三層樓的阿川。她曾經說起過的,從蘇北大豐農場抽調到江南造船廠的那個,就是他。

也已經有人給妹頭介紹朋友了,師傅倒是幫妹頭擋,說小姑娘剛進廠,還沒出師,現在不談。私下卻問妹頭,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學校里的同學什麼的。師傅從自己的經驗出發,覺得還是自小一起認識,住一個地段,生活環境相近的比較好。像你這樣的,師傅說,就最好還是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們那裡去,單是一隻馬桶,就夠你怨的。像師傅這樣生活在城市邊緣的人,總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華,妹頭就說,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馬桶的。師傅笑起來,打趣說,怎麼,喜歡上我們那裡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頭也笑起來,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大約有十二歲。兩人笑了一陣,妹頭才說目前還不想這個問題,師傅很認真地看了妹頭一會,然後肯定地說,那麼,你就是有了。

他每個月回上海幾天,回上海就必來妹頭家。妹頭的爸爸媽媽就好像已經承認了他似的,他們並不嫌他是崇明農場的,曉得他早晚是要回來的。而且,他還使他們想起遠在黑龍江的大孩子,同樣是戴眼鏡,同樣是斯文的讀書人的樣子。他們喜歡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進出,這使他們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來,還都留飯,妹頭的父親與他喝點酒,有點老少兄弟的意思。妹頭和他呢?也很要好。他們兩人最熱烈的時候,也說不上是"愛"。"愛"這個字在他倆,總有些言過其實似的,有點肉麻。他們就是要好。兩人一同逛馬路,吃冷飲,買東西。現在,妹頭就叫他"小白",擇"白烏駒"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應,她再多叫幾聲,他也不得不應了。就這樣,連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現在晒黑了些,也不太黑,他們農場其他知識青年相比,還算是白的。他黑一點,倒顯得瘦和結實了。事實上,他也確是瘦了,還長了些,終於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熟了,甚至,有一點英俊。在農場里,學會了抽煙,也耳聞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總之,他的內心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頭一起嘗試一下男女之間的事情。

現在,妹頭時常上他家去,這稍稍違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則。但妹頭一方面是比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並不把他當做正經的男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個玲玲,卻不是又一個薛雅琴。玲玲於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質,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僕。當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沒有玲玲的刁鑽乖戾,更主要的,他是個男生。妹頭也看出他的變化,他有了幾分男子氣,不完全是以前的,大頭娃娃的形象了。這也使她喜悅。所以,她並不忌諱這樣頻繁地出入他家,會被人看輕。他家住的那條弄堂房子,是比較零落的那種,房屋的樣式,結構,新舊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有天井,有的沒天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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