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撈渣會給鮑五爺送煎餅了。這倔老頭才怪,誰送他飯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飯,他便真成絕戶了。可是撈渣給送去,他便為難了。看看那張小臉,不收就覺著不過意。

撈渣會的拉呱了,見鮑五爺一個人孤得慌,曉得同他問長問短地解悶。

"吃過了嗎?"他問鮑五爺。

"吃過了,你哪?"鮑五爺搭理他。

"吃過了。"

"吃的啥飯食?"鮑五爺問他。

"吃的麵條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問鮑五爺。

"煎餅,稀飯,臭豆子。"鮑五爺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兒。"他拿給鮑五爺看。

"是蛐蛐兒。"五爺點頭。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爺笑了:"這鬼。蛐蛐兒咋說男女,要說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爺自己默了一會兒神,感嘆道:"要論起來,說男女也沒錯,也是個性靈。"

"把它放了吧!"撈渣忽然抬頭說。

"放就放吧。"五爺說。

一老一小看著那蛐蛐兒一蹦,蹦沒影了。

撈渣和鮑仁遠家二小子說"斗老將"。鮑五爺幫著撈渣捋楊樹葉子,捋了滿滿一大鞋殼,一小鞋殼。鮑五爺捂一隻鞋,撈渣捂一隻鞋,一捂捂兩天。捂出來的楊樹葉梗子,黑得油亮,比麻還韌。鮑仁遠家二小子的楊樹葉梗子捂得嫩,拉不過撈渣。斗一個,斷一個,斗一個,斷一個。急眼了,越急越斷。撈渣就把自己的換給了二小子。然後,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個,贏一個,斗一個,贏一個。撈渣輸慘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鮑五爺在邊上瞅了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問撈渣:

"撈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將全換給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說。

"你輸了不難受嗎?"

"難受。"

"那你還換給他?"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又說。

鮑五爺不問了,看看撈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黃頭毛上胡擼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自語似地說:

"你也該讓他,論起來,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聽得見一隻貨郎鼓響: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鮑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東大路上走兩步,見有沒有送信的來。大前天迎到一回,有兩封信,一封是鮑彥海家大小子打金華部隊上來的;一封是鮑二爺家的,打關外來的,鮑二爺家裡的是那年他闖關東從關外帶來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卻沒有信,送信的只是打這裡路過,往大劉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遠遠地聽見有什麼在響:叮咚,叮咚,象是一隻貨郎鼓,漸漸的才看見過來一個人,是個走路的,擔著貨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後是太陽,紅通通的停在大路的盡頭,他走在大路上,貨郎鼓叮咚叮咚響著。

"兄弟,你見沒見有騎車子的往這邊來?"鮑仁文大聲問道。

"沒有。"賣貨的回答。走近過來了,剃得雪青的頭皮,黑黝黝的臉膛子,寬肩大膀,嘴唇上的鬍子卻還沒硬,軟軟地趴著。

"大哥,前面的莊子叫什麼名?"他問道。

"小鮑庄。"鮑仁文回答他,慢慢轉過身往回走。

"哦,這就是小鮑庄。"小夥子說,和鮑仁文齊著肩走,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

"怎麼,你知道小鮑庄?"鮑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鮑庄的名聲可響哩。都知道這莊上人緣好,仁義。"小夥子說。

"哦。"鮑仁文不再問了。

小夥子東張西望著,早有幾個小媳婦聽見貨郎鼓聲音,探出頭來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讓我挑個頂針兒。"有人喊。

回頭一看,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檯子上走下來。她黃白的皮膚,頭髮在腦後隨隨便便窩了個纂,耳朵邊上散落下幾絡頭髮。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象就前後披了塊布,閃閃忽忽,飄飄蕩蕩,結實的身軀時隱時現著。她走到貨郎挑子跟前,低下頭,在匣子里挑頂針兒,手腕圓圓的。垂下的眼瞼上長著密密長長的眼毛,是個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鮑仁文。

"買針啊?二嬸子。"他招呼鮑彥川家裡的。

又來了幾個媳婦兒,要買針頭線腦的。鮑彥川家裡的,挑個頂針兒挑個沒完了。

"他二嬸,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銀的來。"鮑彥山家裡的說她。

"我就是買根針,也要挑個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著。"大兄弟,打哪兒來的?"鮑彥山家裡的問他。

"打山那邊來的。"

"家裡有父母嗎?"

"沒了。"小夥子翁聲翁氣地說。

"有兄弟姐妹嗎?"

"沒。"

"呀,是個苦命的孩子。"鮑彥山家裡的抬起頭看他,看他寬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憐惜起來。

鮑彥川家裡的正試著一個頂針兒,試戒指似的。這會兒回過頭來問:

"你叫個啥名兒?"

"拾來。"他說。他發現這女人的聲音好聽,低低的,厚厚的,聽起來就好象一股溫吞吞的河從心上淌過去。

她終於挑好了,把一個兩分的分幣遞到貨郎手裡,溫呼呼的,有點兒潮。

一群媳婦姊妹圍著他,都抬頭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們同情地嘆息著。

拾來腦門上開始冒汗,雖說彆扭,可心裡卻暖和和的。自打走出馮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臉兒。

那麼些媳婦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騰,他一點不生氣,蹲下來,拔出煙袋。煙荷包里卻挖不出煙了。忽然,"啪"的一聲響,一樣軟呼呼的東西掉在他手上,一個煙荷包。抬頭一看,那買頂針兒的二嬸正看著他,說了聲:"吸吧!"轉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掛在身上,飄飄忽忽的上了檯子,閃進一扇門裡。

這天夜裡,拾來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鮑秉義擠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擠了一屋人,聽他唱古:

"寫一個七字把腿翹,關老爺乎提偃月刀。

我問老爺哪兒去,霸王橋上去逮曹操。

寫一個八字兩邊排,八仙隨後過海來。

蘭彩和撕掉陰陣板,四海龍王又糟糕。

……"

十八

鮑彥山家裡的很納悶: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轉,怎麼猛的一下,開始長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杆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麼時候圓了,結實了,胸脯子滿滿的,小腿肚子鼓了起來,尖下巴頦子圓了。女大十八變,變俊了,水靈了。

多少人同她說:"該給孩子圓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該給孩子圓房了。"

建設子已經二十四,該圓房了。

小翠子覺出了不對勁。她娘待她和氣多了,那天失手打了個碗,也沒說她,只叫她掃乾淨碗渣子,別讓撈渣扎了腳,便完事了。文化子卻又遠著他,不再與她說長道短的了。建設子白天黑夜地收拾裡屋,往地上墊土,往牆上抹石灰。而莊上那些大嫂大嬸們,都對著她擠鼻弄眼的,詭計得很。

小翠子把撈渣從屋裡拽出來,帶到井沿上,問他:

"撈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親姐還好。"撈渣說。

"那你為啥騙翠姐?"

"我沒騙。"

"你騙了。"小翠激將他。

"沒騙,真沒騙!"撈渣急了。

"好,你不騙我,那你告訴我,這幾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裡要辦什麼事了嗎?"

"俺大哥要娶媳婦了。"撈渣說。

小翠子只覺得頭腦子"轟"的一聲,炸了似的。她定定神,誇獎撈渣:"說實話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兒?翠姐。"撈渣問。

"我站一會兒。"她說,又改口道,"我上二嬸家去借個鞋樣子。"

撈渣走了,沒走遠,站在樹影里瞅著小翠,他是個有心眼兒的孩子。

小翠一會兒,迴轉身,慢慢地朝東頭走去,越走越快,撈渣攆不上了。

她跑到庄東頭大柳樹前,一頭歪倒在樹底下,抱著樹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嚷,嚷一句話: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哭聲幾乎把全庄的人都招來了,撈渣早已跑去報了信,鮑彥山和他家裡的一起跑來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著柳樹榦不鬆手,嚎著: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旁邊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淚來,特別是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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