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撈渣滿地亂爬了。小臉兒黃巴巴的,一根頭毛也沒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來的模樣好,眼睛彎彎的,小嘴彎彎的,親熱人,恬靜人。大人們說他看上去"仁義"。

他沒得什麼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象頭老牛——他大說的,吃什麼都能變成媽媽。開始是吃紅芋,後來紅芋也不能吃凈的了,要摻紅芋秧子。

他大建設子過年十九了,還沒說上媳婦。媒人還沒進門,就嚇回去了。黑洞洞的三間屋,給水泡鬆了,眼看著就要癱成一堆爛泥。屋裡兩塊床板,兩床棉花套子破成漁網了。

這天,門前來了個打蓮花落子要飯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尖尖的下巴頦,圓圓的一對眼睛。他大姐抱著撈渣站在門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響蓮花落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轉,才開口唱道:

"這大嫂,實在好,抱小孩,也不鬧……"

他大姐還沒過門呢,漲紅了臉,唾了一聲,進屋去了。他娘卻樂了,覺著這妮子鬼得喜人,從大鍋里舀了一瓢稀飯給她喝。她不喝,倒在一個大瓷碗里,說要端給她娘喝。

"你娘在哪裡?"他娘問。

"在庄東頭大柳樹底下,有病了。"小丫頭說著走了。

他娘一頓飯吃得不踏實,心裡七上八下的,象是擱進了一樁事。吃罷飯,她把鍋撂下,又盛了一滿碗稀飯,抓了兩張煎餅,往庄東頭去了。

庄東頭大柳樹是小鮑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個莊子,全淹在水裡,只露出大柳樹的梢,一叢子草似的,停了幾十隻老鼠。

柳樹下果然靠了個病病歪歪的女人,蠟黃的臉皮。小妮子偎在她身邊自己給自己梳小辮。乾巴巴猴兒似的人兒,倒有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鮑彥山家裡的往這娘倆身邊一蹲,摸摸丫頭的辮子,說:

"早年,我也有這麼一頭好頭毛。那時,只扎一根獨辮子,這麼長一段紅頭繩。"她將手指伸成一紮。

後半晌,有人看見鮑彥山家裡的,帶著外鄉人模樣的娘倆,往家去了。過了二日,那女人臉色滋潤了一些,走了。小閨女留下了。每日里,跟著撈渣那十二歲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豬菜,回到家就抱著撈渣在門前玩,唱小調兒,嗓門又尖又脆,聽著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門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個十二月!"

鮑彥山家裡的便從門裡蹦出來,先把二流子們罵退了,再罵小翠子:

"甭唱了,沒臉沒皮的,唱什麼!"說急了,還在她身上拍兩下。漸漸的,小翠子便不唱了。嗓門也象暗了似的,啞啞的,連說話都懶得說了。她唱,她不唱,撈渣總和和氣氣地對著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歡撈渣,獨獨鮑五爺見了他就來氣。為的是撈渣落地的時候,正是他的社會子咽氣。於是他便認定他的社會子是叫撈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隊里五保起來了,心中卻是很不樂意聽說這"五保"兩個字。"五保戶"在人們心目中,就算是"絕戶"的代名詞了。鮑五爺脾氣倔,見不得自己成了大夥的累贅,總到隊里爭活兒干。隊里便給了他些爛草爛繩頭,讓他搓繩。於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牆根下,曬著太陽搓繩。

磨房裡人不斷。小驢蹄子得得打著地;石磨軲轆轆地壓著石盤;推磨的娘們尖起嗓子吆喝驢;面,沙沙地從篩子上灑下籮。他聽著總覺得心窩裡暖烘烘的,不那麼寂寥了。

小翠子背著撈渣,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小叫驢,來磨面了。

小叫驢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撈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陽下抓石子玩,就在鮑五爺腳邊上。鮑五爺斜起眼瞅他,輕輕罵了聲:"鬼!"

"鬼"聽見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鮑五爺的大毛窩,笑了。

鮑五爺心裡頭格登一下子,覺得那笑模樣實在象他社會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這個鬼哦!"

小叫驢得得地圍著磨盤轉,小翠子輕輕吆喝著:"吁,吁。"

鮑秉德家裡的又鬧了,爬樹上樑的,把鍋都砸了。幾個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幾丈遠。最後把她四腳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齜牙咧嘴地吼著,沒人聲了。

鮑秉德抱著腦袋蹲著。鮑彥山家裡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乾子稀飯,夾了兩張煎餅,給他送去。他不吃,說心裡堵得慌。眾人們也沒得法子,只能陪他嘆氣。

鮑秉德家裡的瘋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鮑山那邊十里鋪的人家,做姑娘時如花似玉。都說鮑秉德交了桃花運,娶了十里鋪的一枝花。不料這娘們中看卻不中用。來的頭年懷了一胎,生下是個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還是個死孩子,懷了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裡就有人說怪話:興許是做姑娘時不規矩來著。生下第五個死孩子時,瘋了。瘋了以後,那怪話才沒有了。說瘋子的怪話就太不厚道了。

剛瘋的那陣子,曾經有人勸過鮑秉德,把她離了,再娶一個。鮑秉德一口回絕:"我不能這麼不仁不義。一日夫妻百日恩,到這份兒上了,我不能不仁不義。"他說不出過多的道理,只是口口聲聲的"不能不仁不義"。後來,"文瘋子"寫了一個廣播稿,題名大約是"階級感情深似海",還是"階級情義比海深"之類的,投給了公社廣播站,給廣播了一下。後來,他又往縣廣播站投,就沒投中。不過,鮑仁文的名聲還是出去了,知道小鮑庄有了個舞文弄墨的。鮑秉德的名聲也出去了。這下子,就是他想離也離不成了。就這麼湊合過吧,只是鮑秉德一日比一日話少,成了個啞巴。他心底深處,很奇怪的,暗暗的,總有點恨著鮑仁文。好象,他給自己的事情做了包辦,後來卻又撒手不管,很不負責。而鮑仁文,隱隱的,也有些畏著鮑秉德,似乎覺著自己欠了他些什麼。總之,有些尷尬起來。

鮑秉德家裡的在地上亂掙著,一會兒,地上就被她歪了一個坑,浮土一蓬一蓬地揚起來。這瘋子雖說是武的,卻不傷別人,只打她男人,打孫子似地揍。鮑秉德是不怕她揍的,這麼捆起來只是為了怕他傷了自己。有一年臘月里,她一股勁跑到湖裡跳了大溝,鮑秉德忘了自己不會水,也跟著跳了下去,讓人一起救了上來。

鮑秉德悶著頭,不由滴下一滴淚來。他遮掩著大聲咳了幾聲,吐出幾口痰,把那滴淚蓋住了。

"你也別太愁了。"鮑二爺勸他,"啥事都有個頭,你又沒做過缺德事,憑什麼這樣難為你。"

"我家裡的她娘家,有個瘋子,瘋得蹊蹺,好得也蹊蹺。"鮑彥山說,"不知怎麼就瘋了,瘋了有十幾年,爬樹上樑的。後來,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這邊立馬就好了。醒過來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場夢。問他是怎麼啦!他什麼也不知道,這十多年就象是睡過來似的。"

"真是的嗎?大家都問問他,連鮑秉德也抬起眼睛,好象看到了一絲希望。

"現在都有兩個兒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這是胡八扯的。"遠遠的,蹲著鮑仁文,"說正道的,該送我七奶去城裡瘋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對。

"那麼些瘋子都關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聽人說,那就象坐大獄似的。"

"大夫都拿著帶釘的棍哩!"

"這不是病!"

鮑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說什麼了,只是恨恨地盯著了鮑仁文。

鮑仁文長嘆一聲,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陽,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細溜溜長,孤孤單單地斜過去了。

拾來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涼床抬出去,在大槐樹下睡。等到秋涼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把涼床子扛進屋的時候,他大姑猛然發現拾來長成了一條漢子,屋子越發的小了。

拾來越發的孤獨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這會兒他卻疏遠起來,比對平常人還要疏遠得厲害。一天沒有三句話,吃飯只聽得喝稀飯響。吃罷飯,對坐著,連喝稀飯的響都沒了,只覺得又膩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裡聽見大姑的磨牙聲,打鼾聲,睡也睡不踏實。到後來,他見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象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覺得心窩裡煩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議,把豬賣了。

"賣就是了。"他沒好氣地說,象有一肚子火似的。

"賣了豬,扯幾丈布,給你縫個新被窩。"大姑說。

"扯就是了。"

"買個涼床子。"

"買就是了。"

"那涼床,馮大家雖然沒說要,可話里那音,總是急著要使的意思。"

"還就是了。"他就好象吃了槍子兒似的,綳著臉,埋著頭。

"你向隊長告個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絕。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梆梆地說。自己也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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