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

幾分鐘之後。

母親坐在柳德密拉那小房間里的爐邊烤著火。

女主人穿了束著皮帶的黑衣服,在室內慢慢地來回走著,使室內充滿了衣服的摩擦聲和她的命令似的聲音。

火焰把室內的空氣吸到爐子里,發出了爆裂垢和悲號聲。

女主人的話流暢地響著:

「人們愚笨的程度要比兇惡的程度厲害得多。他們只看到眼前的、手邊的、立刻可以拿到的東西。可是,這手邊的東西都是沒有多少價值的,貴重的、有價值的東西離得很遠。事實上,如果生活能夠改善,人類就能夠更聰明,這對大家來說都是有利的,大家都會高興。不過,要想達到這要瓣目的,目前,就非得麻煩不可……」

她突然在母親面前站住,好像抱歉一般地低聲地說:

「這兒難得有人來,所以一有人來,我就要講這些,您覺得很可笑吧?」

「為什麼?」母親說。她竭力要猜出柳德密拉在什麼地方印刷,可是看不見什麼特別的地方。

在這有三扇窗子臨街的房間里,擺著沙發、一個書櫥、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牆邊放著一張床,靠床的角落擺放著洗臉盆,另外一個角落裡裝著爐子。牆壁上掛著照片。一切都是新的,堅固而清潔,在這所有的東西上面都反映出女主人的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這裡使人感到好像藏匿著什麼東西。但是,不知道在哪裡。

母親仔細望了望門——一扇門是她剛才從小小的過道里走進來的,另外一扇門在爐子旁邊,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來的!」母親發覺女主人在注意她,於是躊躇地說。

「我知道!沒有事是不會到我這兒來的……」

母親覺得,柳德密拉的聲音好像有點奇怪。母親對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邊浮著微笑,沒有光澤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閃動著。

母親避開了她的眼光,把巴威爾的演說稿交給她。

「就是這樣,請您趕快印……」

接著,她就開始講尼古拉準備被捕的情形。

柳德密拉默默地把紙塞在腰帶下面,坐了下來。在她的眼鏡上面反映出了紅色的火光。火焰的熱烈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動的臉上跳動著。

「要是他們到我這裡來,我就要對他們開槍!」聽完了母親的話,柳德密拉堅決地、聲音不高地說。「我有抵禦暴力的權利!我既然號召別人去抵禦暴力,我也應該這樣做。」

火焰的反光從她臉上消失了,她的臉又恢複了方才那嚴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樣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親忽然這樣親切地想。

柳德密拉開始講巴威爾的演說,起初好像不很起勁,可是漸漸地把頭越來越湊近稿紙,很快地將一張張看過的稿紙放在旁邊。讀完之後,她站起來,伸直了身子,走到母親身邊。

「這太好了!」

她低頭想了一想。

「您兒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談,——我沒有見過他,也不喜歡說這種悲慘的事。親人被判充軍的那種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問您,有了這樣的兒子,一定很好吧?

……」

「是的,很好!」母親說。

「同時也害怕,是嗎?」

母親鎮靜地笑著回答說:

「現在已經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淺黑的手整理著梳得很光滑的頭髮,轉身走到窗口。一個淡淡的影子在她臉上顫動,也許,這是她抑制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很快地排起來,您睡吧,您忙了一天,也夠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現在不睡,半夜裡也許要叫醒您來幫忙。

……您睡的時候請您熄了燈。」

她在爐子里添了兩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進了爐子邊上那扇又高又狹的門,隨手把門緊緊地關上。

母親望著她的背影,一面脫衣服,一面還在想著這位女主人。

「她好像在煩惱……」

一天的疲勞使她頭昏腦脹可此時,她的心裡卻是異樣地平靜。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沐浴著愛撫的柔光。這種柔光勻和平靜地充滿了她的胸頭。

母親很熟悉這種平靜的心情,每逢經過很大的騷動之後,一定會有這樣的心情。

以前,這種現象使母親有些不安,但是現在,這種現象只能是開闊著母親的胸襟,並以強有力的感情來使得母親更加堅強。

她吹熄了燈,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窩裡蜷著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室內已經充滿了晴明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

女主人手裡拿了一本書躺在沙發上,帶著不像平時那樣的微笑,望著母親的臉。

「啊呀!」母親狼狽地叫道。「我怎麼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說:「快要十點鐘了,起來喝茶吧!」

「您為什麼不叫醒我呢?」

「我本來想要叫您的。我走到您跟前,看見您睡得那麼香,臉上帶著那樣愉快的微笑……」

她全身用了一個柔軟的動作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床前,彎下腰來湊近母親的臉。在她沒有光澤的眼裡,母親發現了一種親切可愛的和可以了解的神氣。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一個好夢吧……」

「什麼夢都沒有做。」

「好,這暫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歡您的秘。那麼平靜、善良……包含著那麼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來,她的笑聲很低,好像天鵝絨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夠辛苦的!」

母親聳動著眉毛,默默地想著。

「當然很辛苦!」柳德密拉說。

「連自己都不知道!」母親小心地說。「有時候好像很辛苦。事情那麼多,所有的事都是那麼嚴重,叫人驚奇,很快地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快得很……」

她所熟悉的那種大膽興奮的浪潮又在她胸頭湧起,使她心裡充滿了各樣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來,急忙要把這種思想說出來。

「大家都在前進,前進,一直向著一個目標前進,……當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們都在受苦、挨打——打得簡直慘無人道,許多愉快的事都沒有他們的份,——這是很痛苦的!」

柳德密拉很快地抬起頭來,用愛撫的眼光對母親看了看,說:

「您說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親望了望她,一邊從床上起來穿衣服,一邊說:

「在你覺得:這個人也重要,那個人你也喜歡,你替大家擔憂,憐惜每一個人的時候,一切的事情都擠在心裡,自己怎麼能站在一旁呢……哪裡還能退到一旁呢?」

她衣服只穿了一半,站在房間當中,沉思了一下。

她覺得,終日為兒子擔心害怕,終日想保護他的肉體的她,已經沒有了,——這樣的她,現在已經沒有了;她已經離開了,到了很遠的地方,或許,被興奮的猛火燒毀了。這反而減輕了她的靈魂的負擔,洗滌了她的靈魂,使她的心靈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傾聽著自己的心聲,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面又害怕會喚醒原有不安的情緒。

「你在想什麼?」女主人走到她的身邊,親切而關心地詢問。

「不知道!」母親回答。

兩人都默默地互相對望著,一會兒,又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爾後,柳德密拉一邊向門口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我的茶爐不知怎麼樣了?」

母親看看窗外,窗外正是嚴寒的日子,陽光燦燦明亮,於是她心裡也倍感光明朗照了,而且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她想不斷地、喜悅地講一切的事情;為了彙集在她的靈魂里,像晚霞一樣在那裡發光的那一切,她不由得對某人抱著一種朦朧的感激之情。很久沒有產生過的要祈禱的慾望又使她激動。

她想起了一年年輕人的臉,又好像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喊道——「這是巴威爾·符拉索夫的母親!……」接著,莎夏的眼睛放射出了愉快而溫柔的光輝;雷賓以陰鬱的姿態站了起來;兒子那青銅色的、果斷的臉在微笑著;尼古拉狼狽地眨著眼睛……

突然,這一切被一聲輕輕的深長的呼吸激動了,融合成為一片透明的彩雲,用平靜的感情抱著她一切的思念。

「尼古拉果然猜中了!」柳德密拉走了進來,關切地說給母親。「他被捕了。我照您的話,今天差孩子去打聽了打聽。他說院子里有警察,他親眼看到有一個警察躲在大門背後。還有暗探走來走去,孩子是認識他們的,沒錯兒。」

「果不其然!」母親點著頭說。「唉,可憐的……」

她嘆了口氣,但並沒有懷著悲傷,——對於這種心境和情形,連她自己也覺得頗有點奇怪。

「最近他在城裡工人中間做了多次報告,總之已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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