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

巴威爾剛才的一席話對母親來說,並不是特別新鮮的,她早已知道並了解這些思想,但是,在這眾目睽睽的法庭上,她終歸是第一次感到了他的信念的不可思議的吸引力。

巴威爾的鎮靜使她驚奇不已。他的話在她心裡融成了一團星光燦爛的五彩繽紛的東西,這使她堅信他是絕對正確的,他一定能夠獲得勝利。

這會兒,母親以為法官們要激烈地和他爭辯,主張他們的那種真理,對他給以憤懣的反駁。

然而,正在這時,安德烈站了起來,把身子自信地晃了一晃,皺著眉頭對法官們望了一眼,開始說話了:

「諸位律師……」

「在您面前的是法官,不是律師!」那個滿臉病容的法官生氣地高聲對他更正著,樣子頗為蠻橫。

看到安德烈臉上的表情,母親便知道他是在惡作劇。只見他口須抖動著,眼眼裡閃耀著她所熟悉的那種狡猾的、貓兒般的親切的神情。他伸出長手,重重地摸了摸頭髮,爾後嘆了口氣。

「當真?」他搖著頭說。「我還以為你們只是律師,而不是法官呢……」

「我請你說事情的實際情景!」首席法官冷冷地發令說。

「實際情景?嗯,也好!我就勉強假定你們是真正的法官,是公正而獨立的人……」

「法庭的定義用不著您來分析!」

「用不著?哦,也好,可是我呢,還得說下去。……在你們這些人眼裡,應該是沒有自己人和別人之分的,你們上自由的人們。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兩面。一方控告說:他搶了我的東西,蠻不講理地打了我!另外一方回答說:因為我有武器,所以我有搶奪和打人的權利……」

「關於本案您有什麼要說的沒有?」小老頭按捺不住了,提高了嗓門問道。這時,他的手在發抖。

母親看見他發怒了,便覺得很不高興。但是安德烈的態度卻使她有些不滿——他的態度和兒子的話不能融合在一起,——她所期望和喜歡的是嚴肅的辯論。

霍霍爾默默地望了望小老頭兒,然後用手搓了搓頭,嚴肅而認真地說:

「關於本案的?我為什麼要和您談到本案呢?你們需要知道的,剛才我們的同志已經講過了,其餘的問題,等時候到了,別人自然會告訴您的……」

小老頭騰地站了起來:

「我禁止您發言!葛里哥里·薩莫依洛夫!」

霍霍爾用力地閉上了眼睛,懶洋洋地坐了下去,和他並排的薩莫依洛夫甩了一下捲髮,勇敢地站起來說:

「方才檢察官說我們同志是野蠻人,是文化的敵人……」

「只允許講跟您案子有關的話!」

「這當然是有關係的!」沒有一件事是和正直的人沒有關係的。我請您不要插嘴了。我要問您,你們的文化是什麼?」

「我們來這兒不是來和您辯論的!快點說案子的事!」小老頭齜牙咧嘴地說。

安德烈的態度很明顯地對法官們起了影響。他的話好像擦掉了他們身上的一層東西,使他們灰色的臉露出了斑點,眼睛燃著冷酷的綠色的火花。巴威爾的話雖然使他們激怒,但是這些話的力量和它引起的不由自主的尊敬,剋制了他門的憤怒。霍霍爾的話揭破了這種克制力,很容易地使這層表面下面的東西暴露出來。他們各個都裝出怪臉,互相耳語,他們的動作快得和他們的身份不相稱。

「你們培養暗探,你們使婦女墮落變壞,你們使老百姓陷於偷竊和殺人的境況之中,你們用伏特加來麻醉他們,國際間的戰爭,公開的謊言,荒淫和野蠻,——這就是你們的文化!是的,我們是這種文化的敵人!」

「我請求您!」小老頭抖動著下巴喊了一聲。

然而,滿臉通紅、眼睛閃亮的薩莫依洛夫也大聲喊道:

「但是,我們尊敬和重視另外一種文化,這種文化的創造者被你們長期禁閉在監獄裡,讓你們逼得發瘋……」

「我禁止你發言!菲奧多爾·馬琴!」

個子小巧的馬琴站了起來,就好像突然鑽出了一把錐子。

他用斷續不暢的話說:

「我……我可以發誓!我知道你們已經將我判了罪。」

他忽然噎住了,面部發青,臉上只顯那兩隻眼睛了,他伸手喊道:

「我可以發誓!不論你們把我流放到哪裡,我一定要逃走!

再回來,永遠地、終生地干這個工作。我可以發誓!」

西佐夫響亮地咳嗽了一聲,身體隨著搖動起來。

法庭上旁聽的人受到了越來越興奮的情緒的影響,奇怪地、大聲地喧嘩著。其中,有個女人哭出聲來,有人連連咳嗽,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

憲兵也帶著遲鈍的警覺,而且十分驚奇地在打量被告他們,目光露出了兇狠和無奈,有氣地掃著所有的聽眾。

法官們的身體也零亂地搖擺著。

小老頭細聲叫道:

「古塞夫·伊凡!」

「不願意說話!」

「華西里·古塞夫!」

「不願意說話!」

「蒲金·菲奧多爾!」

一個蒼白清瘦的青年沉重地站起來,搖著頭,慢慢地說:

「你們應該覺得慚愧!我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可是連我都懂得正義!」他將一隻手高高舉過頭頂,好像矚望著遠方似的,半閉著眼睛,突然不響了。

「這是怎麼回事?」老頭兒在椅子里往後一仰,激怒地驚異地問道。

「算了吧……」

蒲金皺著眉頭坐了下來。在他這意思含糊的話語里,帶著一種重要的,一種令人難受的、譴責的、天真的口吻。

這種情形大家都感到了,連法官們也豎起了耳朵在聽著,好像在期待著什麼,會不會出一句比這句話更清楚的回聲呢。坐在凳子上的聽眾也都呆不住了,只有幽幽的哭泣聲,在空氣中波動著。

後來,檢察官聳了聳肩膀,冷笑了一下。貴族代表很響地咳嗽了一聲。

耳語聲又漸漸起來了,興奮而活躍地在法庭里迴繞。

母親把頭靠近西佐夫,問道:

「現在法官要講話了吧?」

「都完了,……只有宣判了……」

「什麼都沒有了?」

「唔……」

母親有點不相信他的話。

薩莫依洛娃在凳子上焦慮不安地移動著。用肩膀和臂肘推了推母親,又悄聲對她的丈夫說:

「怎麼會這樣?這怎麼行?」

「你看吧——行的!」

「那麼葛利沙怎麼樣呢?」

「不要煩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被移動了,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並且粉碎了。他們莫名其妙地眨著發花的眼睛,彷彿是在他們面前燃燒著一樣光輝燦爛的、輪廓不分明的、意義不明確的、但是卻具有吸引力的東西。他們不了解突然在面前展開的偉大的事情,便急忙將自己的新的感情花費在微小的、容易明白的事情上。

蒲金的哥毫不膽怯地高聲發問:

「請問,為什麼不讓他講呢?檢察官怎麼要講什麼就講什麼呢?……」

站在凳子旁邊的法庭職員向人們揮著手,低聲說:

「安靜些!安靜些……」

薩莫依洛夫向後靠著身子,在妻子背後嗡嗡地說著,不斷地冒出這樣的話來:

「當然,我們姑且就算他們是錯了。可是你得讓人家解釋解釋呀!他們反對的到底是什麼?我特別願意知道!我也有我的興趣……」

「安靜些!」法庭職員威嚇地指著他,高聲責令。

西佐夫陰鬱地點著頭。

母親一直望著法官們。她看見,他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談話,他們的態度漸漸地興奮起來,他們的談話的聲音,又冷又滑,觸到她的臉上,使她的兩頰發抖,嘴裡引起了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母親真切地覺得,法官們都是在談論她兒子和他的同志們的身體,談著這些充滿活力滿懷熱情的年輕人的筋肉和四肢。這樣的身體在他們心思引起了乞丐所懷有的那種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號所常常懷有的那種執拗的慾望。他們咂著嘴唇,好像是在可惜這些能夠勞動、享樂、生產和創造的身體。現在,這些身體要離開事業上的活動,放棄真的生活,使他們不能再支配這種身體、利用它的氣力、剝削這種氣力!

因此,這些青年在這些老法官們的心裡引起了衰弱的野獸所有的復仇的、苦悶的憤怒,因為這隻野獸看著新鮮的食物,可是已經沒有氣力去捉住它,又不能利用別人的力量來使自己飽食一頓,眼看著充饑的源泉漸漸地離開自己,於是就病態地咕嚕著,發出了悲鳴和哀號……

母親越是仔細地望著這些法官,這種粗野的奇怪的想法就越是格外地鮮明起來。

母親覺得,他們並不遮掩這些曾經可以大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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