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柏油工人們幹完了活,十分滿意地回來了。

母親被他們的聲響吵醒了,她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微笑著從小屋裡走出來。

「你們都在幹活,我倒像貴婦人一樣,在這兒睡覺!」她用溫柔慈愛的目光望著大傢伙,嘴裡客氣地解說著。

「人家會原諒你的!」雷賓說。他的態度和神情都比先前鎮靜了,好像疲勞吞下了他的過度的興奮。

「伊格納季!弄點茶吧!」他說。「我們這兒是每天輪流著弄飯吃,……今天輪到伊格納季給我們弄吃喝了!」

「今天我可以讓別人來做!」伊格納季說。他動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條,一面留神聽大家說話。

「有客人,是誰都喜歡的。」葉菲姆在索菲亞身旁坐下來說。

「我來幫你,伊格納季!」雅柯夫低聲說著,一面走進小屋。從裡面拿出麵包,將它一片一片地切開,按座分放。

「喲嘿!」葉菲姆低聲說,「有咳嗽聲兒。」

雷賓側耳細聽了一下,點了點頭,確信地說:

「不錯,是他來了……」

他扭過臉來對索菲亞解釋道:

「證人馬上就來了。我真想帶他到各個城市去,讓他站在廣場上,讓老百姓都聽聽他說的話。他講的雖然老是那一套,可是大家都應該聽聽……」

暮色漸漸濃重起來,森林更加寂靜,於是,人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柔和多了。

索菲亞和母親老是望著他們——他們的動作都很緩慢、笨重,好像格外地小心。同樣,他們幾個也在觀察著這兩個女人。

這時,從森林裡走出一個瘦高個兒而駝背的男子。他拄著拐杖,走得很慢。遠遠的,都能聽見他那呵嘎呵嘎的咳喘聲。

「我來了!」他說了三個字就咳嗽起來了。

只見他身穿一件很長很長的、一直拖到腳跟的舊外套。長著略帶黃色的直頭髮,頭髮從他揉得皺巴巴的圓形帽下面,稀稀拉拉地搭下幾綹來。瘦骨嶙剛的黃臉上長著淺色的鬍子,嘴巴半開著,眼睛深陷進去,從黑眼窩兒里發出點點熱病患者常有的那種光亮。

當雷賓替他和索菲亞介紹的時候,他向她問道:

「我聽說,您給我們送來書了?」

「是的。」

「我代表大傢伙謝謝您!……群眾本身還不能懂得真理,……所以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們前來致謝。」

他的呼吸很急促,說話時,總是忙不迭地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他的每句話常常中止,雙手看上去無力而瘦削,手指緩慢地在胸前移動著,努力要解開大衣的扣子。

「這麼晚了在樹林里對您是有害的。樹林里樹葉很多,又潮又悶人。」索菲亞好心地勸說著。

「對我,已經沒有什麼有益的東西了!」他邊喘邊說。「對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話和那種聲音叫人聽了很難受,他整個的身形讓人看了頓生憐憫,誰都會感到受莫能助,覺得世間有陰鬱和煩惱。

他坐下來的時候,非常小心地彎曲了膝蓋,好像生怕把腿折斷似的,然後擦了額上的冷汗。她的頭髮是那麼乾枯,如同死人的一般。

篝火燃燒起來了,周圍的一切都開始顫動,開始搖晃。被火燒著了的眼睛,好像害怕似的逃進森林裡去了。

伊格納季那張圓鼓鼓的臉,在火光上方掠動了一下。於是,火光熄了,發出了煤煙的氣味。寂靜和黑暗又密集在林中空地上,彷彿凝神來細聽病人沙啞的聲音。

「可是對於群眾,我還是有點用的,我可以做這種罪行的證人……啊,你們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歲,可是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之前,我可以毫不吃力地背十二普特的東西,——一點都不在乎!我想,像我這樣棒的身體可以一直活到七十歲都不生病……可是才過了十年,十年——已經全完了。老闆奪去了我的壽命,奪去了我四十年的壽命,四十年啊!」

「你聽,他說的就老是這一套!」雷賓低聲說。

篝火重新熾烈起來,比以前的更旺了也更亮了。影子往樹林亂竄,又猛退到火邊,圍著火焰無言而又充滿敵意的跳著舞,抖動個不停。火堆里的濕樹枝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表達著怨怒。一陣陣的熱空氣搖動著樹葉,使它發出私語一般的音響。愉快活潑的火焰,彷彿是在遊戲,互相擁抱著,紅色的火舌向上捲起,散出一個個的火星,燃著的樹葉在飛翔,天上的星兒好像在對那些火花微笑著頻頻招手。

「這不是我的話!千千萬萬的人,雖然不知道這對於生活在苦難中的人民有什麼有益的教訓,都在說同樣的話。不知有多少做工做成殘廢的人,一聲不響地被餓死了……」他佝僂著身子,全身抖動地咳嗽起來。

雅柯夫將一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丟下一把青蔥,對病人說:

「來,薩威里,我替你弄了些牛奶來了……」

薩威里推辭著搖搖頭,可是雅柯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肘,將他扶了起來,攙到了桌子前面。

「噯,」索菲亞帶著責備的口吻低聲向雷賓說,「為什麼叫他到這兒來?他隨時都可能死掉。」

「對,可能!」雷賓附和著說。「不過,讓他說說吧。為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的事情,把命都送了——那麼為著大家,就讓他再忍耐一下吧——不要緊的!就是這樣。」

「你好像是在欣賞什麼似的。」索菲亞高聲評說。

雷賓對她瞅了瞅,陰冷地回嘴道:

「貴族才欣賞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們是向人學習,我們希望,您也得學一點才好……」

母親擔心地抬起了眉毛,對他說:

「你呀,別說了吧?……」

吃飯的時候,病人又講了起來:

「他們用工作把人們累死……這是為著什麼?我們的老闆,——我們的性命是在工廠里送掉的,——我們的老闆送了一套金的洗臉用具給歌劇院的一個女演員,連尿壺都是金的。這個金尿壺裡有我的氣力、我的生命。你看,我的壽命就是為這種東西而浪費掉的。這個人用工作奪掉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來討他姘頭的歡心,——用我的血汗替她買金尿壺!」

「聽說人類是這按著神著的樣子造的,」葉菲姆苦笑著說,「可是卻把他們胡亂糟蹋……」

「不能再沉默了!」雷賓拍著桌子說。

「不能再忍受了!」雅柯夫低聲補充了一句。

伊格納季聽了只是苦笑了一聲。

母親覺得,三個小夥子都在如饑似渴地聽著,每逢雷賓開口的時候,他們都是非常專註地凝視著他的臉。薩威里的話在他們臉上引起了異樣的、懷著恨意的苦笑。好像他們對於病人沒有一點憐憫的感情。

母親將身體稍稍挪向索菲亞,悄聲問道:

「難道他說的是真話?」

索菲亞高聲回答說:

「不錯,是真的!送金器的事報上也登上,那是莫斯科的事……」

「可是,那傢伙什麼懲罰也沒有!」雷賓低聲說。「應該把他判處死刑——把他帶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切成一塊一塊的,把他骯髒的肉喂狗吃。人民起來的時候,一定要大大地懲罰他們。為了洗刷自己的侮辱,群眾是要叫他們大流血的。這些血,是群眾的血,是從群眾的血管裡面吸出去的。群眾才是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病人說。

雅柯夫扶他起來,攙著他走到火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燒著,沒有長臉的影子們吃驚似的望著火焰的快活遊戲,在篝火周圍顫動不已。

薩威里在樹樁上坐下來,伸出枯乾的、幾乎是透明的手來烤火。

雷賓將頭向他那邊示意了一下,然後對索菲亞說:

「這比書還要厲害!機器切斷了工人的一隻手或者是軋殺了一個工人,這還可以說怪他本人不小心。可是吸幹了一個人的血,就把他當死屍似的扔掉,——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不論怎樣殺人,我都能明白,可是為著自己的娛樂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懂得的。老百姓為什麼一生下來就得受折磨,我們大家為什麼要受苦呢?這完全是為了好玩,為了作樂,為了活得有趣,為了用血可以買到一切——女戲子、馬、銀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還替他們的孩子買些什麼貴重玩具。你們去做吧,你們出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們的勞動儲蓄金錢,去買金尿壺送給情婦。」

母親聽著這些話,看著眼前的一切,在她面前的黑暗裡,又像光帶一般閃耀著一條巴威爾和他的同志們所走的道路。

晚飯後,大家圍火而坐。

在他們面前,篝火匆匆地吃著柴枝,發出熊熊的火焰;他們後面,垂著沉宙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睜大了雙眼盯著火苗,他不斷地咳嗽著,全身都跟著顫動,——好像他的殘餘的生命,急於要拋棄這個被疾病吃空了的軀體,急不可耐地從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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