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第二天,她們終於到達了預計的村子。

母親向一個正在種田的農夫打聽到了柏油工地的地點。不多一刻,她們順著一條陡峭的、布滿像樓梯似的一個個樹樁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後,到了一塊小小的圓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亂堆著木炭和沾滿柏油的木片子。

「總算到了!」母親一邊朝四周打量,一邊不安地自言自語。

在那用木杆和樹枝搭起來的小屋旁邊,雷賓渾身墨黑,敞著襯衫,露出胸膊,正在跟葉菲姆等幾個小夥子坐在桌子旁吃飯。他們的飯桌,就是在打進地里的木樁上擱了三塊沒有刨平的木板。

雷賓第一個看見她們,隨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著。

「米哈依洛兄弟!近來好嗎?」母親老遠地喊著打招呼。

他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迎上去。當他認出了是她時,就站住了,臉上帶著笑容,用黑手摸了摸鬍子。

「我們去朝拜聖地。」母親邊走邊說。「我想,正好順便來看看您!啊,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親似乎是想滿意自己的巧計,於是便斜過眼來對索菲亞嚴肅而端莊的臉瞅了一下。

「你好!」雷賓帶著陰鬱的微笑跟母親握了握手,然後對索菲亞行了禮,又說,「不會說什麼假話,這兒不是城裡,沒有說假話的必要!這兒都是自己人……」

葉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著眼前這兩個巡禮的女人,然後對同伴們嘀嘀咕咕地講了幾句。等她們走到桌前,他站起來默默地朝她們行了個禮,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著一動不動,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來了似的。

「我們這裡過的日子就跟和尚一樣。」雷賓邊說邊輕輕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誰都不來,東家不在村裡,主婦進了醫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經理。請在桌子旁邊坐下吧。想喝點茶嗎?葉菲姆!拿點牛奶來!」

葉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裡去。

兩個巡禮的女人從肩上取下口袋。

有一個瘦高的小夥子站起身來,過去給她們幫忙。另外一個矮胖的頭髮蓬亂的小夥子,好像尋思什麼似的,把胳膊撐在桌上,望著她們,一會兒搔搔頭,一會兒低聲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兒和腐爛了的樹葉子的臭味兒混在一起,熏得人頭都發暈。

「他叫雅柯夫。」雷賓指著瘦高個兒的小夥子介紹說。「這邊的叫伊格納季。唔,你的兒子怎樣?」

「在牢里!」母親傷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賓驚訝地喊道。「大概他很喜歡……」

伊格納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從母親手裡接過了手杖,說:

「請坐!……」

「您怎麼啦?請坐呀!」雷賓對索菲亞說。她於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雷賓。

「什麼時候抓去的?」雷賓關心地問,他也在母親的對面坐下,搖了搖頭,高聲感嘆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沒什麼!」她說。

「怎麼?習慣了?」

「也不是什麼習慣不習慣,只不過是知道了不這樣是不行的。」

「對!」雷賓說。「好,你講吧……」

葉菲姆拿來了一壺牛奶。他從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後倒了牛奶,送到索菲亞面前,並且用心地聽著母親的話。他的這些動作都做得十分小心,一點聲響也沒有。

母親簡單地講完了之後,——大家彼此誰也不看誰,都沉默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伊格納季坐在桌旁,開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劃著花紋。葉菲姆站在雷賓後面,將臂肘放在雷賓的肩上。雅柯夫靠在樹上,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低著頭。

索菲亞在這個時候悄悄地用兩眼的餘光打量著這些農民……

「對啦!」雷賓沉悶地拖長了話音。「就應該這樣公開地干!

……」

「我們如果這樣幹上一輩子,」葉菲姆接過話茬苦笑著說,「非得讓鄉下人打個半死不可……」

「肯定打個半死!」伊格納季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廠里去做工去,那邊要好些……」

「你說,巴威爾要受審判嗎?」雷賓問。「那麼,判決會是個什麼樣的結果呢?哎,打聽過沒有?」

「做苦役,或者是終身流放到西伯利亞……」母親有些沉痛地低聲作答。

三個小夥子一同望了望母親,誰也沒說什麼。

雷賓低下頭去,緩緩地追問。

「那麼,他在計畫這次遊行之前,總是知道他要遇到什麼危險的吧?」

「當然知道的!」索菲亞高聲回答。

在場的人都沉默起來,誰也不再動彈,好像有一個冰冷的念頭把大家都給凍住了。

「原來是這樣!」雷賓滿臉鄭重的表情,他嚴峻地接著說。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沒有考慮之前,他決不會輕舉妄動的,他是個嚴肅而又有頭腦的人。喂,大家聽見沒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還要去干!即使他的媽媽倒在路上,他也顧不上管她,而是從她身上跨過去!尼洛夫娜,他一定會跨過你的身子勇往直前的吧?」

「一定會的!一定會的!」母親哆嗦了一下回答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向周圍看了看。

索菲亞靜靜地摸了摸母親的手,她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瞅著雷賓。

「這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呢!」雷賓低聲誇讚了一句,然後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場的人望了望。

六個人都肅然不語。

一道又一道細細的陽光宛如金色的絲帶掛在空中。烏鴉們在樹林里大膽而自信地喧噪著。

母親回憶起五一那天的情形,便有些傷感,再加上懷念和子和安德烈,心裡就更難受了。她手足無措,茫然四顧著。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亂糟糟地堆著柏油木桶,還有些連根挖出來的樹樁。橡樹和白樺密密擠擠地長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這塊空地裹在裡面。樹木們被寂靜束縛著,凝然不動,只把它們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灑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離開樹木,走到一旁,然後站在那兒把頭一甩,用枯燥的嗓子高聲地問道:

「這是要我們和葉菲姆去反對這些人嗎?」

「你以為是去反對誰?」雷賓陰鬱地反問他。「他們要用我們自己的手來絞殺我們的自己人,這就是他們玩的把戲!」

「我還是要去當兵!」葉菲姆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堅定。

「誰強留你啦?」伊格納季高聲說道。「去吧!」

他盯著葉菲姆,不無帶嘲笑地說:

「可是對我開槍的時候,要瞄準腦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一下子結果了才行。」

「知道了!」葉菲姆刺耳地喊了一聲。

「大家先慢點爭論!」雷賓說話的同時也嚴厲地望著他們,慢慢地舉起了手。「這個女人真了不起!」他指著母親說。「她兒子的問題現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這個?」母親憂鬱地低聲發問。

「應該提!」他陰沉地回答。「應該讓人知道,你的頭髮不是無緣無故地變白了的。可是,這樣就能把她嚇倒了嗎?尼洛夫娜,你拿書來了?」

母親對他望了望,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拿來了……」

「好!」雷賓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我一看見你,立刻就明白了,——要不是為了這件事,你何必到這兒來呢?大家看見你心裡就明白了,兒子被抓去了,母親就起來代替他!」

他用手威嚴而有力地點點劃劃,嘴裡帶著牢騷的罵聲。

母親被他的叫罵聲嚇了一跳,她焦急地望著他,她看出來哈依洛的臉一下子變得厲害了——他消瘦了,鬍子變得長長短短參差不齊,可以明顯地感到鬍子下面的頰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滿了紅絲,好像很久沒有睡覺似的。他的鼻子變得更軟了,陰險地彎著,原本是紅色的襯衣已讓柏油浸透了,領口敞著,露出乾枯的鎖骨和濃黑的胸毛,整個形象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陰鬱、更悲慘了,就彷彿經歷了許多事。那雙充血過多的乾澀的眼睛,閃動著不可遏制的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著他陰暗的臉頰和鼻棱。

索菲亞的臉色蒼白起來,她一聲不響,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些農民。伊格納季眯起了眼睛,搖著頭。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邊,用黑黑的手指生氣似地剝下木杆的樹皮。葉菲姆在母親背後沿著桌子慢慢地踱著。

「前幾天,」雷賓繼續說,「地方自治局的議長叫我去,對我發問:『你這壞蛋跟教士講了些什麼鬼話?』『我為什麼是壞蛋?我拿自己的力氣掙飯吃,從來沒有干過壞事。就是這樣!』我不卑不亢。那傢伙氣得大喝了一聲,揮起拳頭直朝我的牙齒砸過來……後來,將我監禁了三天三夜。好,你就這樣對待老百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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