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

清晨,巴威爾和安德烈剛剛出門,考爾松娃就來慌張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薩被人殺了!去看熱鬧吧……」

母親哆嗦了一下,在她腦子裡,像火花似的閃了一閃殺人者的名字。

「是誰?」胡亂地披上披肩,她簡單地問。

「他不會坐在依薩身上等著人來抓的,打了一悶棍,就跑了!」瑪麗亞回答。

她在街上說:

「現在又該開始搜查了,搜查兇手。你們的人昨晚都在家,總算運氣,——我是證人。過了半夜,我從你們門口走過,朝你們窗子里望了一眼,你們正都在桌子旁邊聊天呢……」

「你怎麼,瑪麗亞?難道能懷疑是他們乾的嗎?」母親吃驚地喊道。

「是誰打死他的呢?一定是你們的人!」瑪麗亞確信地說。

「大家都知道,他在監視他們的舉動……」

母親站著不動,喘息著,用手按住胸口。

「你怎麼了?你別怕!誰殺人誰償命!快點走吧,不然屍首就被收拾走了……」

母親一想到維索夫希訶夫,這痛苦的念頭就使她站不穩。

「嘿,真干出來了!」她獃獃地想。

離工廠的牆壁不遠的一個地方,在那兒不久前失火燒掉了一所房子。看熱鬧的人們擁成一團,踏在木炭上面,把灰燼揚起來,攪起了許多飛塵,恰似一窩蜂的人們在那兒嗡嗡地吵吵著。有許多女人,還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販,酒鋪里的堂倌,有警察,還有一個叫作彼特林的憲兵,他是一個高個子的老頭,留著很密的銀絲般的鬢髮和鬍鬚,胸前掛著許多獎章之類的。

依薩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燒焦了的木頭上面,沒戴帽子的光頭耷拉在右肩上。右手還塞在褲兜裡面,左手的指頭抓進鬆軟的土層里了。

母親朝他臉上看了一眼——依薩的一隻眼睛,昏暗地望著那頂扔在無力地伸開著的兩腳中間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驚似的半開著,茶褐色的短鬍鬚向一旁翹著。他那長著一個尖腦袋和雀斑小臉的乾瘦身子,死後縮得更加小了。

母親透了口氣,畫了十字。他活著的時候,讓她覺得那樣討厭,但是現在卻引起她隱隱的憐憫。

「沒有血!」有人低聲耳語。「大概是用拳頭打的……」

一個兇狠的聲音喊著:

「誰胡說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憲兵把身子一震,伸出兩手推開了女人們,威嚇地問:

「剛才是誰嚷的?噯?」

人們被憲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開了,不知是誰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母親回到了家裡。

「沒誰可憐他!」她想。

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著尼古拉的寬大的身軀,他的細小的眼睛冷酷地望著,右手好像受了傷似的搖晃著……

兒子和安德烈回來吃中飯的時候,她劈頭就問:

「怎麼樣?誰都沒有被抓去?——關於依薩的事?」

「沒有聽說!」霍霍爾回答。

她看得出來,他們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沒有人提到尼古拉吧?」母親低聲地問。

兒子用嚴厲的目光望著她的臉,咬字格外清晰:「誰也沒有說什麼,大概連想也沒有人想吧。他不在此處,昨天中午到河邊去了之後還沒有回來呢。我早就問過別人……」

「啊,謝天謝地!」母親寬鬆地透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

霍霍爾朝她望了望,低下了頭。

「那人倒在那裡,」母親沉思地講述著,「臉上的表情好像吃驚的樣子。可憐他的人,說他好話的人,一個都沒有。身體小小的,難看得很。他好像暈了過去的樣子,——不知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倒下來,就那躺在了地上……」

吃飯的時候,巴威爾突然扔下勺子,說道:

「我真不懂!」

「什麼?」霍霍爾問。

「為了果腹而宰殺牲口,這已經是可厭的了。打死野獸或者猛獸,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親自動手殺人,如果這個人對於別人變成了野獸的話。那是打死這麼一個可憐的東西——怎樣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爾聳聳肩膀,跟著說:

「他比野獸還有害。蚊子吸了我們一點點血——我們不也要打死它嗎?」霍霍爾又補充了一句。

「那當然羅!但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這令人討厭!」

「那有什麼辦法?」安德烈又聳著肩膀說。

「你也能打死這種傢伙嗎?」沉默了許多時候,巴威爾沉思地問。

霍霍爾圓睜了眼睛,對他看了看,又朝母親瞥了一眼,然後悲哀地、但卻很決斷地回答道:

「為了同志,為了工作,——我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的!

殺人也可以!哪怕殺死自己的兒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親輕輕地感嘆。

他對她笑了一下,說道:

「沒有別的辦法!生活就是這樣的!……」

「是啊!」巴威爾慢慢地拖長了聲音。「生活就是這樣的……」

好像受到內心什麼衝動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動起來,他站起身來,兩手一揮,說道:

你們打算怎樣?為了人類之間只有愛的時代早一天到來,我們現不得不憎惡一些人。對那些妨礙生活的人,對那些為著獲得自己的安樂和名位而出賣同伴的人,我們必須消滅他!假使猶大站在正直的人們路上,在那裡預備出賣他們,那麼,如果我不去消滅他,那我自己也變成猶大了!我沒有這種權利嗎?那些東西,我們的老闆,——他們有權利擁有軍隊、劊子手、妓院、監牢、苦役和其他一切足以保護他們平安舒適的可惡的機構嗎?有時候我們自己不得不拿起他們的棍棒,——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是決不拒絕去拿的。

「他們把我們幾十個幾百個地殘害,——這使我有權利舉起手來,在敵人頭上,在一個離我最近,在我工作上最有害的敵人頭上,給他一下!生活就是這樣的!我是反對這種生活的,當然不喜歡這種生活。我知道,——他們的血,是什麼都創造不出來的!不會結出什麼果實的……要我們的熱血像暴雨般地落下來,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長,他們的血是腐敗的,會毫無蹤影地消滅掉,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可以自己承受罪過,要是看見,就把他們殺掉,這是應該的!不過我只是說自己的事!我的罪過,會和我一起死亡,決不會給未來留下什麼污點。它不會玷污什麼人,除了我以外,決不會玷污任何人!」

他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一隻手在自己面前揮舞著,好像在空中切什麼東西,使它和自己分開似的。母親懷著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著,在他內心有什麼東西被傷害了,使他很疼痛。關於殺人的那種悲慘而可怕的念頭,仍然不能使她忘懷:「假使不是維索夫希訶夫,巴威爾的夥伴裡面,是沒人去幹這種事的,」她想。巴威爾垂下了頭,在那裡靜聽著安德烈的話,而安德烈還是在侃侃而談:

「我們在這條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難約束自己不可。我們應該善於獻出一切,獻出全部心來。獻出生命,為著工作而死——這是很簡單的!要獻出更多的東西,獻出對於你比生命還貴重的一切。——那時候,你的最貴重的東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長起來!……」

他站在房間的中央,臉色蒼白,微閉著眼睛,舉起一隻手,莊嚴地許下諾言,說道:

「我知道——人們相親相愛,每個人都成為別人面前的星光的時候,就要到來!由於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們,將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是真誠坦白的,任何人都沒有嫉妒心,人與人之間再沒有惡意。到那時候,不再是為生活,而是為人類服務,人的形象高高懸起;自由的人們,可以到達任何的高度!到那時候,人們是為著美,生活的真理和自由裡面,誰用廣大寬厚的心靈擁抱世界,誰最深切地愛世界,誰就是最好的;誰是最自由的,誰就是最好的——在他們身上,才有最大的美!這樣生活著的人們是偉大的……」

停了一停,他挺挺身體,用他整個胸中的音量,洪亮地說:

「所以——為了這種生活——我什麼事情都敢幹……」

他的臉龐忽地顫抖了一下,從眼睛裡面,沉痛的淚水潸然而下。巴威爾抬起頭來,臉色煞白,他睜大了雙眼,凝望著安德烈。

母親從椅子上欠起身來,她感覺有種陰森森的不安情緒在生長著,又漸漸地逼近她。

「你怎麼啦,安德烈?」巴威爾輕輕地問。

霍霍爾搖一搖頭,像弓弦一般地伸直了身子,望著母親說:

「我看見的……我知道……」

母親站起身來,很快地跑過來抓住了他的兩手——安德烈想掙脫出他的右手,但是母親把它捏得很牢,她熱切地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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