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都市之光.2

唐拿眼望著梅的臉,冷默了一陣,對梅說你是經理,我是你雇的店員,你說我什麼都行。可撇開這飯莊的經營,你是離過婚的女人,我是離過婚的男人,我從未提到過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該不顧我一個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傷我。梅忽然驚著,仔細去打量唐豹那張冰成鐵塊的臉,十分小心地說:

「你從來沒想過重新成個家?」

唐豹突然睜大眼睛,臉上硬的冰色軟化開來,一團迷霧樣盯著梅的臉。他說:

「我想過了,我和誰成家?」

梅啞了一會,把目光擱到別處。

「我可以把月資給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錢,在農村找個女人總還不是難事。眼下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結完婚把她接到市裡,租兩間房子,慢慢買兩個城市戶口,也照樣是一戶好端端的人家。」

說完了,梅以為唐會說些啥兒。那時候,他們在一個屋裡,新設的辦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過臉來,才看見他的臉上無端地浮著一層菜青,就如剛剛畫上的顏色一樣。她不知自己這話傷了他的哪兒。他的眼角向上吊著,雙唇緊緊閉死,彷彿永生不願開口說話的模樣,面對著梅,就如面對著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麼靜靜坐了一會,便毅然站將起來,甩手憤然走了出去。

這一走,他整整三日,沒有回到飯莊。

73

日蝕降臨在九時四十三分。一開始,太陽在燦爛中,彷彿有一片烏雲遮了一點。都市的上空,東是陽光,西是陰影。光與影相接之處,有粉淡淡的紅色。亞細亞街這兒,全都跌進淡黑的影里。唐豹的聲音,還在喇叭中間向外發行,一股股暗黑的東西,從幾隻高音喇叭里掙跳出來,擴散著向整個都市鋪去。一等獎的第九位數已經出來,再過一點兒時候,第十位數從喇叭中炸出時,這些狂呼的人群里,將有一位在轉眼之間,暴發成百萬富翁。將錢存入銀行,坐享私人銀行的高息,就是每日出國一次旅遊,肆意揮霍,也還是用將不完。一萬市民在亞細亞街,被新稱為獎券的彩票,鼓動得熱血奔涌。亞細亞街的地面上,他們把自己呼出的激動的熱氣,踩成扁扁長長的白色軟條兒,踢來又踢去。第十位數即將搖出來了,人們在驟然之間,割斷了自己的呼吸。一萬隻頭顱,冰糖葫蘆樣一個串著一個,僵在這都市的上空。喇叭里是吱吱的聲音。執法人員,站在特意墊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細長,彷彿上吊一般,在監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獎而恣意鬧事的人們。搖球如地球一樣不停地旋轉,骰子在搖球中跳動跌落,從喇叭擴音出來,如伺二月的雷聲,振耳欲聾。唐的聲音說,請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鐘後,最後一個號碼將要跌落。幸運者將由此成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還有二十秒鐘……十八秒鐘……十六秒鐘——就這個時候,亞細亞街忽然降臨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條街道跌入了萬丈深淵。

日蝕降臨了。

亞細亞商場那兒,還有一片光色。這條根據亞細亞商場命名的亞細亞街,在轉眼之間,墜入了黑暗之中。從這兒能看見高聳的二七紀念塔的塔尖上,還懸有一片日光,彷彿塔尖上鎮了一層黃金。塔尖在灼灼生輝,閃耀著它應有的光芒。其餘的地方,都彷彿突然之間,黃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台小髮屋的台階上,剛剛還熱汗浸浸的身子,猛地涼涼爽爽,如在酷夏突然置身於山巔的風口。她放下了一直提在手裡的裙子。人們在黃昏似的暗黑里,拿著自己的彩票,愣怔一會,高聲地大叫:

「快開路燈!」

「快開路燈!」

唐豹在一聲聲地說著來臨的時間。不知他坐在哪間屋裡操縱這次彩票大獎。不消說,他的周圍一定燈光輝煌。他還不知道日蝕已經開始。距最後骰子從搖球中跌出還有十秒鐘、九秒鐘。時間似匹奔騰的快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後一個號碼奔過去。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喧嘩聲如黃河在醞釀著決堤的洪水,每一聲吵嚷都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樓。唐豹仍在叫著接近終點的時間。他的聲音塗滿了黃金的光亮和白銀的色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聲叫嚷出來,都在亞細亞街遲遲地滯留一陣,才坦克車的鏈子樣,轟轟隆隆朝著都市軋過去。一團黑暗在快極地向太陽撲去。現在還不知是發生日全食、日環食,還是日偏食。半天的日光在黑暗對面,顯得一發明凈如洗;半天的昏暗,在陽光的對面,又一發顯得濃重渾濁。一群鴿子在城市上空,突然飛將出來,朝著有太陽的地方飛去,最後幾經盤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頂上。鴿子像一個亮晶晶的光點,在那聳入雲端的塔上閃閃爍爍。梅感到騷亂像洪水樣朝她捲來。唐豹的聲音在空中凝滯著不肯擴散,商品倉庫那種半腐半香。半溫熱半霉爛的氣息,從他的聲音里,雨水樣傾盆地倒落出來,嘩嘩啦啦彙集成一條河流,在亞細亞街的地下流動,宛若流過城市的一條地下河流。

梅感到腳下有劇烈的顫動。

她走下港台髮屋的台階,借著還有半天日色的光亮,如同走在黃昏里。借著夕陽的最後一抹光色,沿著街道的房檐和店鋪的櫥窗,快步地朝亞細亞街東端走著。與其說是走著,倒不如說是躲著。手持彩票的人們,高喚快開路燈的叫聲,欲要掀倒星光商場的樓房。星光商場門面的茶色玻璃,在太陽的陰影中,似一塊被四邊拉展的巨大的黑布。漫無邊際地罩著它下面等待中獎的市民們。

「最後還有六秒鐘、五秒鐘……」

這咬著時間的叫喚,從梧桐樹的枝杈間爆響出來,在人們的頭頂持久地站了長長一陣,在人們的目光注視下,擴散到牆壁上、門窗上、樹榦上,又砰砰啪啪地反彈回來,一部分如撒落的金幣樣,叮叮噹噹落在地上。一部分如節日里升起的氣球,徐徐緩緩升入城市的上空。跌落的一部分,砸著人們的頭皮,使頭們猛然僵著不動;砸著人們的耳朵,彷彿誰用兩個手指,從背後在各人的耳垂上彈了一下,所有的耳朵,都在那彈動中微微地掀動閃悠;砸著人們的肩頭,那肩頭猛一個哆嗦,有一股涼氣,順著後脊穿梭而下,整個雙腿都冷嗖嗖的發麻;砸在手裡的彩票上,砰地一聲轟響,手僵了,彩票卻在無休無止地哆嗦,滿街都是秋風落葉一樣的彩票那金黃色的哆嗦聲。從亞細亞街升起的那一部分聲音,有的掛著樹枝,成了布條一樣的旗幟,在日蝕的風中飄飄揚揚;有的碰到穿過城市上空的高壓電線,發出一團團砰然炸響的短路的火光,在瞬間照亮了日蝕帶來的暗黑,如一道閃電滑過人們的眼前。借著這光亮,人們看見彩票還緊緊地捏在自己手裡,汗水濕了彩票的邊沿。還有的聲音,順利地升入高空,擦著高樓的牆角,和樓上電視的室外天線,跌跌撞撞飛過高山與平川、河流與原野、村落與溝壑,最後融化消失在日蝕的陰影里和深秋的大氣里。

梅走得很快很快,閃躲著急於中彩的人們。

唐豹的喚話不舍地窮追她的腳步。

「注意!注意!一等獎的最後一個號碼即將出來,最後一個號碼……」

可是,都市的那半天日光沒有了。整個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午九點四十五分,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重又進入了黑夜的狀態。日蝕把這個城市裝入了一個黑色的袋子里。

74

亞細亞街如同夜間突然停電一模樣,而在街外,雖似夜晚,卻有明亮的燈光。梅終於是擺脫了亞細亞街繁華的潮湧。也許這是日全食,梅扭身四顧一眼,看不見一絲陽光,高樓一幢幢橫三豎四地立在她的周圍。她有一種被什麼擠壓的感覺,胸內又問又脹。二七廣場的路燈,一個個明亮起來。還有經路、緯路,辦公大樓,夜間該亮的,現在幾乎都亮了。

梅走得極快。她想起二十幾年前,自己剛到鄉下,對鄉土社會還沒絲毫的認識。除了陪同一道兒下鄉的知青思念這座城市以外,就是對鄉村的土氣,帶著藐視意味的嘲笑。那時候,她不了解鄉土的本色,以為自己下鄉的張家營子,是愚昧和無知的發源之地。冬天的時候,發生了一次月食。略偏東南山上的一牙月兒,被一團黑影一口口吞去。正吃飯的村人,驟然間都從家裡出來,手持銅鑼銅鏡、鐵盆瓦盆,紛紛向村頭的山樑擁去,邊跑邊敲,邊敲邊叫:

「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腦殼!」

「月亮你出來,我們永生永世供養你!」

月亮終於是被天狗吞盡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鄉下人都跪在山樑上的寒冷里,敲著銅器鐵器,念念有詞地咒罵天狗,呼喚月亮。梅同別的知青從知青房裡跑出來,告訴隊長,月蝕是因為地球在日、月中間成了一條直線,遮住了太陽照在月亮上的光,不要多久,月亮會自己重新出來。隊長斷喝了一聲,說都滾走你們這城裡的娃子,不跪下就鑽到房裡別出來!隊長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舉一塊水缸片敲得房倒屋塌。村裡沒人了,靜如一片墳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樑上跪著。孩子們在大人身邊,怕得瑟瑟發抖。那時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後,只聽到滿世界的叮噹聲和呼喚聲。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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