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都市之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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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感到最終有能力自負於這個城市,時間已經遲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整個兒的秋天,天空都寫著不計其數的深綠,日日夜夜地營造著一種湖光。梅在這藍瀅瀅里走著,預料不到地,已經邁出了她四十幾歲的人生腳步,但是,心裡是終於有了難得的行至驛站的激動。作為省會鄭州的最後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推算,於今也已越過五個年頭,細想起來,那漫長的自強旅程,不見一絲成功的喜悅,反倒覺得有對歲月的後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運顯靈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亞細亞大街上的繁華,經歷了十餘年的苦鬥,澎湃得如洶湧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當初有干無枝的法國桐樹,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參天相連,把日光擋到別處。這一年是英國將香港向中國移交的日子。亞細亞大街很從香港學了一些東西,豬奶子似的小彩燈,葡萄一樣從豪華的店鋪門面上延伸過來,隨意卻是人為地搭在桐樹上。在人行道上漫步,彷彿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農家的豆棚下。不過都是假的,畢竟沒有梅在鄉下時的自然氣息。亞細亞大街上,更沒有鄉土社會濃烈的淳厚民風。二十年來,國家更在東西方接觸邊緣上生髮的諸多特殊現象。於亞細亞大街,是十二分的社會化了。誰也沒有料到,景況竟是一日不見,三秋之戲,必得刮目相看。今天這兒林立的高樓,毗連的商店,特別是畸形成長起來的飲食業、美容業、服裝業,都是前發在當初荒涼的小街之上:倒閉工廠的廢墟之上。幾年前,路邊的電線杆上,至多貼一張專治陽痿、淋病的油印廣告,今天私設的性病診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飯店和商場的中間,血紅的門額字型大小,容貌莊嚴大方,儀錶堂堂。去年還是獨一無二的一家楊記性病專科醫院,打著祖傳秘方的黑幌,使用著普通醫院大眾化的流行治方,在為很多男人女人服務。今年,此類行業就春筍般猛增到十餘家。舞廳、旅店也是應運而生,或同飲食業合二為一,或獨立著神秘的經營。這些做了老闆、經理,又時常被現代文明尊稱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錢買了本市戶籍的外地人,他們兢兢業業,又最善於投機鑽營,挖空心思地掏著別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業,建立了被政府認可的這條省會最負盛名的消費大街。梅走在這街面以東的人行橫道上,腳步輕捷而含韻味。她去赴約。戀人在城郊等她。從澳大利亞進口的純毛秋裙,在腳面上拂動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詩。十幾年前因一部新潮電影一炮走紅的著名導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電影力作《大家都活著》。今年,《大家都活著》將進軍奧斯卡世界大獎的號角吹得嘹亮刺耳,一個國家的人都為此榮滿懷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寧。這時候,市裡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長時間衰退的影院業,忽然間起死回生,有望不盡的曙光,紅彤彤地照耀曾為藝術擔憂過的人們。整個城市,都在響著這部電影的插曲:《爸爸我都還活在世界上》。連三歲的孩童,都會唱你我都還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讓我們天各一方。這插曲憂傷抒情,正合了梅眼下遼闊而又略帶荒涼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擋不住梅的心猿意馬。踩不碎的插曲韻律,似從各商戶流出來叮咚泉水,彙集在亞細亞大街,潺氵爰地船載著梅的腳步。她的腳步聲如河邊濺起的白色浪花,飛起又跌落,消失在亞細亞的河流上。

想,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這都市掙扎了五個春秋,總算以昂貴的價格,買下了當初餛飩館的那片出租地皮,蓋起了私有的樓房,成了亞細亞酒家的老闆。省報曾以整版的慷慨,報道了她艱辛的奮鬥歷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訊,採用了非常陳舊,過時而且平庸的題目:真正女強人。這題目中的俗氣,使梅每每想起,都彷彿置身於一池發臭的腐水之中,能聞到發酵過的低俗的氣息,更何況梅為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門的稅務局,撬開思想的鐵鎖,向那位平庸的記者贊助了八千塊錢。就是說,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價格,被迫買了八千元的宣傳。而在梅的真正目的,卻又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讓在伏牛山下,張家營村那離婚五年的原有丈夫張老師能看見她的成功。

並不知道張老師是否讀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紀念日的那張報紙。意外的收穫是:梅在突然之間,收到了數百封的求愛信。這些郵件,被暴漲的郵資貼上特快傳遞的標記,經過郵電專車,投送到梅的手裡時,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轉念的無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說到底,梅是久經風霜後熟透了的女人,在鄉下和張老師十餘年的夫妻生活,給她留下了永難磨去的印記。夫妻間的和諧恩愛,濕淋淋地浸著她的皮膚。經過五年的奮鬥,最終有了今天比較舒坦的日子,乾裂的情感,畢竟需要男人的潮濕。雖然明知那些求愛的戀信,都懷有額外的目的,比如對她財產的貪慾。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對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語言。久而久之,讀那些源源不斷的信件,使她終於陷進了戀愛的迷宮,不能不為一部分紅艷艷的求愛而心動,不能不在生意興隆,而自己又有空閑的時候,踏上赴約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來歲的年齡,是一日中的一個午時,介乎上下午兩者之間,小去幾歲,便屬青春的行列,也在聯合國規定的青年年齡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歲五歲,人老肌黃髮白,也就完全是風雨末年了。這是一個需要及時抓住一些什麼的緊要時刻,比如城市愛情,不抓住便會如失手飛走的鷹,很可能永不再來。那樣,留給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滿山荒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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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的亞細亞酒樓,坐落在亞細亞大街西端,距馳名中外的亞細亞大商場距離甚近。舉頭能見亞細亞商場終日飄揚的彩色商旗。而亞細亞大街,自是佔了亞細亞商業中心的名利,到那兒光顧的客人,不順路捎腳,到亞細亞大街瀏覽,也是一種遺憾。儘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給這條街帶來了崛起的繁華。初秋的時候,都市裡還殘留許多春末的氣息。公園裡的花草,雖已開始凋謝,卻仍然掛著、擎著許多綠色、紅色。鄭州本來是一座綠色城市,國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綠色之冠的榮譽稱號,旅遊觀光者,也盛讚它名符其實。香港即將交還大陸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湧進內地中原,見了鄭州的綠化,走在成蔭的大街小巷,無不對其濃綠感嘆。在一個薄霧的早晨,梅的酒樓剛剛打開門房,洒水車從門前緩緩走過,郵遞員隨後在樓下喝了一聲,一個店員接過報紙大叫起來,說梅姐梅姐,登出來了,文章登出來了。梅從樓上走下來,接過報紙看了一遍,壓抑了激動,一副無謂的模樣走出來,忽然看見秋天黃爽爽地向她走來。街上的桐葉在夜裡突然飄落一地,清潔工掃了一遍,依然又鋪了一層。門口擺的菊花,葉瓣無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門口,灑了滿地衰敗的顏色,灰濛濛一層的傷感。梅立在店前,手裡拿著那張知青返城節的報紙,驟然間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張張從她臉前晃過,像清明節郊野里飄起的一張張墳紙。三日之後,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挂號寄來,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語,每一封都裝滿了人生的遊戲和對金錢的紅色慾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麼我無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為你的得力助手;什麼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陽正冉冉升起,我願像保姆一樣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麼若能同你結婚,我保證讓你獲得無限的快樂和幸福……等等等等,幾乎如眼下亞細亞大街各商戶不約而同播放的《你我都還活在世界上》的插曲,流行的腔調使人感到厭氣。開始幾日,梅還拆信讀信,甚或一個人悄悄地研讀。三封五封過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過都是隔夜的茶水,雖濃重卻是濃重的寡淡,進口後叫人倒胃。

畢竟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品嘗了無盡艱辛。雖然返城五年,歷經挫折和都市對她的兒戲,時至今日,不消說積存下許多黃金白銀般的人生經驗,卻仍不失為單純而質樸的女子。但若讓她輕易信了誰的言語,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其本意並不是為張揚自己,尋找歡愛,安慰寂寞,而是為了讓離婚五載的丈夫能從報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黃葉不期而至。整整三個月過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陝西、湖北、湖南、安徽、山東、江蘇、黑龍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餘封,偏偏是沒有原夫張老師的隻言片語。她想她的成功對他是一種慰藉。想他看了報紙,會寫給她一封賀信。可是沒有。儘管出身貧寒,從小備嘗磨難,輟學、下鄉、務農勞作、鄉婚、失子、離異,直到九二年才返城,返城後受人譏嘲、戲弄;也儘管有時情緒冷熱無常,忽好忽壞;但五年來,她從來不對什麼作杞人之憂,命運所指,就努力去做。緊鎖雙眉、整天價發愁的事,回城後是極少有過。縱然不能說梅完全沒有陰鬱的一面,但追悔過去,悲嘆眼前風景之類的情況,實是從未有過。就連初回城時,從事餛飩營生的那段日子,不時遭到政府一些部門,如工商、稅務、衛生、城建等機構的無理掣肘,也不曾有過一聲苦嘆。

沒有張老師的信件,也就沒了。生意不消說得一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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