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歡樂家園.2

31

回想起來,便感到喉嚨里有團別人吐進去的粘痰,噁心得不行,弟弟和對象一夜的火山爆發,將她的情感燒成了灰燼。在這大都市裡,她連燃燒情感的力氣也沒了。直到天亮時分,弟弟的氣喘吁吁,和那女孩兒歡樂的竊笑,還叮叮咚咚響在她的耳畔。真懷疑那一張老床,被他們折磨得會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記弟弟和人家還要上班,趕在早上七點半鐘,燒好一鍋稀飯,買回了一斤油條,又慌慌去衚衕口的四川菜鋪,買了一袋榨菜,回到家裡,弟弟和那女孩兒都已不在,十根油條,被風捲殘雲,還有兩根無奈地睡在案上;鍋里的稀飯,倒完整無缺。看看老式掛鐘,已是七點四十五分。他們騎車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鐘。然那個時期,中國剛剛實行獎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趕超西方和日本的生產與經營管理,超過八點鐘沒有進廠,扣掉獎金不說,每月超過三次,被開除工職,已經算不得什麼新聞。走進裡屋看看,床還是如樣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卻未及整疊,枕巾落在床下。猶豫一陣,想到自己是個姐姐,是在家閑吃閑住的下鄉青年,只好決心去收拾床鋪。在疊被子時候,卻看見被子下有好幾個避孕的皮套,還未及收藏起來。那避孕套兒是枯黃的顏色和素白兩種,本來裝在精緻的紙盒裡邊,現在被他們一夜的天翻地覆,將盒子揉成一張爛紙,套兒便金黃潔白躺在床鋪上。且,單子上雖然無血,卻有斑斑點點花色雲圖。究竟下去,她雖大弟弟幾歲,戀愛也談得如醉如痴,就連這次返城,還和天元在火車站偎了一夜,可他們卻是一點惡念也不敢產生,充其量便是擁抱親吻,還要擇時而宜。而他們,弟弟和未來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邊大開殺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當然,說她對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誠實。畢竟自己到了這般年齡。畢竟知青點有人流產,甚至還有私生子生活在這個都市。可畢竟自己還是清白檢點的女子。弟弟他們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裡沒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僅沒有返城,而且對象也沒最後鬧好,也許他們早就結過了婚。不要說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藥店,都擺著不收錢而任你選要的避孕藥品和工具,就連鄉村的孩娃兒,也有許多將這種套兒當做氣球吹著玩的。儘管自己未婚,儘管自己未曾有過這種體驗,但見到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退至外屋,任這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沒有這樣。她將他們的被子疊了,將亂扔的套兒收拾起來,放在了他們的枕下。要走時,看見枕巾落在床下。撿枕巾時候,她又看到他們用過的套兒,白濃濃的,鼻涕樣擤在床頭,她便再也無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馬就有東西吐將出來。重新將枕巾丟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樣的東西蓋著,便被人追趕樣跑進廁所,可是,蹲在那兒,胃裡翻江倒海,卻又什麼也吐將不出。大雜院里,五戶人家,公用一個廁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閑雜人員。鄰居的一位老保姆走進來,問她是病了?是吃錯東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說不是。

「你是懷孕了吧,快到婦產科看看。」

聽了這話,她忽然連嘔吐的意思也煙消雲散。從廁所出來,鎖上屋門,到街上看著高遠的天空,看著熙攘的人群,然後到百貨大樓漫無目標地走走,登上二七紀念塔,如鄉下人一樣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場,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買了銀耳、蘑菇和幾樣青菜,最後買了一瓶張弓大麴。

父親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湯已經擺在桌上,三個酒盅也已倒滿。弟弟立在桌前,說天呀,東方升起了紅太陽還是怎麼?

她說:「給父親提前過個生日。」

父親說:「離我生日還有三個多月哩。」

她說:「我明天就想回張家營了。」

一屋子沉靜,如滿壩的水樣,慢慢悄悄溢過壩去,流到門外,還不見有一絲聲息。過了許久,她把酒端給父親,也端給弟弟,笑著問弟弟何時結婚。弟舉起酒杯,說早想結了。她說結婚時給我拍一份電報,姐姐趕回來參加婚禮。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說:「找好了。」

父親把酒杯從嘴邊拿下來。

「在哪兒上班?」

她說:「鄉下人,張家營子。」

弟說:「不會吧?」

她說:「真的。」

父親說:「真是真的?」

她說:「是真的,叫張天元,民辦教師。」

父親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說:「結了婚就在鄉下呆一輩子啦。」

父說:「你瘋了婭梅!」

她說:「誰能把我從鄉下調回來?」

父說:「調不回來也不能結婚在鄉下。」

她說:「一輩子調不回來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父親看著她,臉上硬著一層淡青,雙手擱在桌邊,哆嗦得叮叮噹噹。她也望著父親,眼角有了淚水。談不上多麼凄傷,只是有一種無可奈何在目光中轉來轉去。這樣望著,父親眼中竟也潮濕起來。不需誰說,先自端了一盅酒喝。盡了,又給自己斟滿,擎在半空,說婭梅,我權當沒有養你,由你定吧,要在鄉下結婚便結去,後半生後悔起來別怪我做父親的沒有勸阻。然後,便又一飲而盡。

32

她說:「天元,料不到這麼豐收,要打五千斤小麥,如何吃得完呢。」

他說:「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幾年前,」她停了一陣說,「不也還在鬧著災荒,我們吃不完了就囤在家裡。」話是說得平平淡淡,但她畢竟考慮的是流水日月,是鄉村的長遠之計。這話說在鄉下農民口裡,倒是日常得很,說在她的口裡,一個從省會來的下鄉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戶下來,總讓外人覺得是一種淪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卻沒有這種感覺,且又在鄉土社會樂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頗為感動,說熱淚盈眶未免誇張玄虛,可到底心裡盪起了些許漣漪,他依然彎腰割麥,幾鐮刀過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蒼茫天空。孩娃兒正在他們身後玩著樹葉草棒,不時抬頭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說:「婭梅,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她說:「怎麼了?」

他說:「和你結婚,我總以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還以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從省城回來,火車、汽車,又步行一天,到張家營時已近黃昏。冬末的日子,黃昏是一種草木灰的顏色。山樑上空曠如沒有人煙。也靜奇得很,本該解凍流水的溝溪,還硬著蒼白的一條冰帶。陽坡上有著黃亮的紅土,陰坡卻是極厚的積雪。積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風塵鋪蓋,和黃昏遲暮,天地合一。有風,吹成一種凄傷的嗚咽。山樑上的零散村落,在空曠的天地之間,渺小得如同一塊浩漫田地中的一片枯葉,也許一股大風能把它懸將空中,亦難猜測。你看張家營子,窩在山坡的坑田之中,多像一隻躲風綿羊,無非羊是黑色的罷了。居然在這黃昏里,找不到它有一絲喘息的生氣。牛、羊、豬和狗,都去了哪裡?也不見有人走動。炊煙倒升起幾股,響在黃昏的天空,極像月光淡淡、飄飄灑落村頭的響聲。她回到知青房時,總以為自己是走進了一副放在檯子地上的枯棺里,心如死灰十分龍鍾。可是,打開房門,兩排房子雖沉沉靜寂,回家一個來月,屋裡卻乾淨得很。走時捲起的鋪蓋,這時鋪在床上,被窩疊成一頭折死的模樣,似乎等她隨時鑽進去睡。床頭上有張紙條,寫著火生著了,餓了自己燒飯。她放下簡單行囊,走進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餅中間的一眼小洞,正有指頭樣一股火焰,藍瑩瑩地騰在空中,跳來跳去地撲撲有聲,再看案上,蓋了,春節時鄉下走親戚的沒有式樣的油餅,還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飯的大米、紅棗。也是果真餓了,她便開火燒飯,燒水洗臉。雖是冬末初春,卻乍暖還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時。然這屋裡、灶房,相比之下,還暖烘烘的。回想起鄭州那一分為二的兩間小屋,擠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親情,也並不是想像得那樣慰心。可這張家營的知青房,倒大得夠你鑽天打洞,倒有幾分慰心的溫暖。不必去想,這都是天元之為。反過來說,她享受這份溫暖,且還不像在省會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勞作時感到對父對弟的內疚。彷彿,張天元會這樣做,也該這樣做,一切都在料斷之中,不這樣反而超了常情。進一步說法,也就是她回到這兒,反感到回了屬於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總有淪人籬下的想法。洗了臉,吃了稀飯泡麻花,走出來時,卻見天元立在門口,臉上有淡紅的喜悅。

他說:「你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

他說:「我猜你就在這幾天回來。」

她說:「你怎麼不猜我在城裡找了一份工作。」

他說:「總得趕回來拿拿東西,辦個返城手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