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輝煌獄門.2

「狐狸回來了。」

「聽人說了,」張老師說:「你讓他也過來吃飯。」

「那怎麼行。」

「要不行,」張老師想想:「你就也回知青點吧。」

「我最後再來和你們吃一頓。」

說了這樣幾句,平素剛強堅毅的梅,忽然眼淚花花,彷彿是誰要拆散她和張天元的關係。於此間,張老師也彷彿真的置於別離之中,進灶房是心亦沉沉。張家是無人能包元宵。和面拌餡,不得不由梅獨自操作。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從始至未,沒有讓張老師母子動一下手腳,獨個兒如這個家的主婦樣,把元宵包了一個滿案。每個都棗樣大小,圓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燒水,煮熟出鍋,她都麻利異常,連張老師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張老師習慣用的哪個碗,老人習慣用哪個碗,自己這半月一直用著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的確。這種與鄉壤之家的暗合默契,連一直緊隨其後的黃黃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當她把元宵盛上,端給老人和張老師時,張老師卻說:

「我去把狐狸叫來一道兒吃。」

梅說:「那絕對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這樣第二鍋你就不要煮了,張老師說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專門趕回來同你過元宵節的。老人已經端上元宵,有意無意地去了別處。將沉入西去的太陽,給這院落曬一層薄薄潤潤的光澤。他們的臉都是暈紅的顏色,彷彿也是夕陽的最後一抹光色,彷彿是臨時塗抹上去的裝點,用手一擦,便會嘩嘩地落在地上。

梅說:「我最後在你家吃一頓飯也不行嗎?」

張老師說:「狐狸會怎麼想?」

梅說:「隨他怎麼想。」

張老師說:「人家是為你才提前趕回來的。」

梅說:「你這是趕我走。」

張老師說:「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說:「你是不是趕我走?」

張老師說:「隨你怎麼想,反正你今夜該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張老師一眼,梅臉上的紅暈頃刻盪盡,換之的是冰味的惱火,在她臉上罩著如同包了一塊冰色的頭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氣任性下去,獨自坐在灶房的門檻兒上,其作派,極像一個潑辣的鄉下媳婦。她不看張天元,也不言不語,大口地吃著自個包的元宵,樣子似誓死也不再離開這方院落。然而,她沒有吃下幾個,淚水就撲嗖嗖地砸進碗里,在元宵湯上浮起幾個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間又怦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著眼淚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彌合起來,凸出一個照見自己影兒的水泡,再聽著水泡的破滅,就那麼痴呆一陣,忽然將碗里的元宵倒在牆邊的盆里,讓黃黃吞吞地吃著,進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鍋未煮的元宵,出來說:

「我信了你們鄉下的那話;緣分。」

14

監獄已經遙遙地出現在眼裡,很像山腳下的一寺廟院。

過著的這條溝,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為血紅的石片組成,千層餅樣疊將起來,偶有突出之處,如同一個帽沿。帽沿的上方,有千古風塵,生長一片綠草荊棘,間或有棵柏樹立在上面。樹不大,卻風景奇觀。崖下有淺淺溪水,時斷時流;遇紅石溝底,那溪水一片叮噹,使你覺得有銅鑼輕輕敲在你的頭上。入溝時,先過一道石橋。黃黃立在橋上,它看見那水聲是圓圓的綠色小球,從溪里跳蕩出來,在溝底的紅石塊上滾來滾去。及至走下石橋,往溝里深了一段,那水聲飄飄渺渺,虛無得很,隱約可見一聲兩聲,精靈樣時有時無。再往深處走去,水就索性沒了。溝底是暄虛的紅抄,均勻細微如黑砂糖一樣。

梅說:「這兒風光倒好呢。」

婆婆說:「監獄那兒才好。」

走過第二道石橋的時候,監獄已經有輪廓出現。原來這條深溝,是天然的一道衚衕,一踏過第一座石橋,黃黃歡蹦亂跳。恢複到了它的天性里去,無憂無慮。而它所感受到它主人們的內心,也是亦然。昨天婭梅擔心路途過遠,來與不來曾有些躊躇。但是又想:正因為路遠,交通閉塞,才更會有些新鮮,以滿足都市人對鄉村的一些好奇心理;更加上正因為路遠,交通閉塞,才會有那麼一座監獄,才會見到狐狸一面,了卻一樁人生的心愿,這就決意來了。可不期進入這溝崖的衚衕,卻是踏上了另番境地的通道。在省會時候,由學校組織的郊野之游,是到黃河故道的碧沙崗去,想起來無非是漫漫沙土和遍地橫生的雜草,自己就同狐狸如入了新的天地,打打鬧鬧地不加思索,暴露了少年時候的全部童真。可要到這裡呢?你看,立在石橋上,遠處的監獄,描寫在衚衕的另一端,真真如被世界遺落的一寺廟院。而腳下的石橋,是一眼圓洞,細水在洞里瀑援。常年泡在泉水中的石頭,生一層毛茸茸的水草,毯一樣包著有稜有角的石塊。紅色的小石魚,躲在石縫間,睜大了針鼻兒似的眼睛。石橋是就地取來紅石砌成,溝底是零零碎碎的片兒石,千百年的風吹雨淋,沒了一絲凡塵的灰土,裸露了它本來的精神。溝兩岸疊起的崖壁石,被褐紅的夕陽一照,更顯出它紅得深重。黃黃立在橋上,歡樂地叫了幾下,眼看的卻是頭頂的懸石,天生一條狗的模樣,當黃黃對它叫時,卻又認出那是石頭,啞然失笑的表情,在黃黃臉上成了輕鬆愉快的木呆,使黃黃也感到,它自己不是在這溝里,而是站在一團血漿之中;或者,是游泳在明凈的紅湖裡。就連遠處風光中的監獄,也被這兒的深紅,染了紅血淡淡的顏色。梅說:「監獄快到了。」

婆婆說:「招子廟就在監獄上面,那裡的風景好得沒法兒說。」

15

年過了,正月十五也過了,雪雖然還在斷斷續續的飄落,人卻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勞作。所謂勞作,卻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種,而是那個特殊時代的人與天的抗衡。今天走在這血色境界里的黃,那時就站在深紅色的新土裡,眼看人們把山坡的熟上翻卷過來,整出平整的生地。這種事情發生在張家營子時,別的村莊早已熱火朝天,把活兒幹得很是炙身了。政府部門再二三的號召和勒令,迫使張家營召開了包括知青在內的群眾大會,分配了在當時鄉土社會,十二分盛行的任務。現在說來,實則無非歷史一笑而已。而那個時期,那件事情卻板了分外嚴肅的面孔:

一個月內,每人完成半畝梯田工程。

當然,知青們所謂的紮根農村,大都算做口號罷了。可到了這個時候,是否完成半畝梯田,卻成了返城的一個條件。因此上,事情便發生了改天換地的變化。

大約那要算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知青點忽然沸騰起來,床上床下,屋裡屋外,到處瀰漫了劍拔弩張的煙氣,連彼此間的閑言碎語,都突然少了許多。想不到到了這個緊要時刻,這些自小在省城嬌養大的學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鄉村農民,起早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萬畝良頃。通過鄉村最為古老的抓鬮形式,梅的任務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東面。另幾名知青,抓在另條樑上,和村裡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鄰左右。過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無休無止,漫山遍野的寒氣,是一種菜青的顏色。被北風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開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燙嘴,若再遲喝一步,結成冰塊的事,決然不是城裡人坐在屋裡聽到的駭嚇。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著北風外,那塊紅土倒顯鬆軟,挖起來也不是十分費力。處於一種必敗無疑,而又時懷僥倖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氣兒,同別的知青一樣,丟掉飯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塊紅土地上去。因為還有一道傳聞,據說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個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許能得到機動的返城指標。這樣沒黑沒白的勞作,張家營人是命運所使,終年如此。可知青們畢竟不歸為鄉土社會的農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憊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繳械休工,以示對命運的抗議,也許會有另外的結局。可他們卻拖著身子,硬撐著幹了下去。一見一,一看一的結果,使他們終於把自己的命運,押寶於這沒命的勞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落,緩緩的雪花,似飄未飄地在山坡上旋轉,浩浩漫漫的白色,將世界凝成一個白點。在這個白點上,梅翻過的土地,呈出血的顏色,紅土上一脈脈地溫的白線,如同土地極細的脈管。黃在那還有一絲暖氣的新土上站著,嗅著蒸汽一樣的土地的氣息,看見張老師走了過來,它便歡蹦亂跳過去。他扛了極頭、鐵杴,過來立在梅修好的紅土梯田上,黃黃圍著他的腿不停地親昵。

梅說:「你去哪兒?」

他說:「來幫你干會兒。」

她說:「你們家分的完了?」

他說:「我們完不成了罰工,你們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說:「這樣不好。」

他說:「沒有啥兒不好。」

從這一天起,張老師開始兩條山樑上來回,半天在自家的田裡幹活,半天在梅的田裡幹活。其間不斷有村人從田頭路過,漸漸對此也習以常事。處於一種對知青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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