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孩誕生.3

總之,鳥孩在這段平靜的歲月中,生活過得安詳、恬靜,與世無爭,自由自在。他躺在鹿與駱駝的草食之上,時常被一種平靜和知足攫住內心。在他頭腦中霉腐的稻草的香味里,遊盪著無拘無束的金魚;殘破的公園圍牆,不如修剪的野生槐林,扒掉運走磚石的瓦房遺址,半夜醒來聽到的動物的吼叫,漫生在小路上的野草,從蒿叢中飛出的螞蚱,從牆那邊飛過來金水河上可恨的蚊子,還有時常從稻草中跑出來的碩大無比的老鼠,這些東西使鳥孩感到沉醉,甚至有時候坐在樹蔭下,吃著都市裡情人們丟下的昂貴食品,如罐頭、午餐肉、火腿腸之類,看著頭頂飛來飛去的麻雀,感覺到了都市離自己已經遠去,高樓只不過是睡夢中的一些建築,而那些愛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腳的都市主人,無影無蹤地遠離了他的腦海。鳥孩便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踏進了一片新的國土。在這半是廢棄的公園一角,鳥孩度過了在他看來比所有人失去戲鬧、失去荒野更有價值的許多時刻。那些平靜安然、與世無爭、恬淡散漫的光陰,回憶起來,鳥孩在塔上還充滿著自豪、迷戀和夢幻般的奇妙感覺。在那種感受中,他坐在遙遠的高處,傲視著都市,傲視著自以為高人幾等的淺薄無比的都市人。在那種時刻里,他呼吸著更為自由、更為涼爽、被都市日漸崛起的繁華所遺棄的空氣,不懷目的地睡去,又不懷目的地醒來。一切都順乎自然,一切都尋覓著原始。除了每天早上要到房址的水泥地上,朝著傻男的額門上澆一泡白凈的尿水,看幾眼令他時有憂懷、又一日日淡漠的鳳子,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鳥孩為其所思了。

可惜這樣的生活只好了四個來月,公園的現代化建設被列入都市的總體計畫,那鳥孩睡覺、幻想的公園一角,成了兒童現代樂園的最好選址。在幾個人的勘察之後,多說也就是幾日,草垛被運走了,槐林被砍伐了,草地被挖地基的新土掩蓋了。那瓦房舊址和傻男、鳳子的畫像,被運來的幾十車水泥蓋住了,就連金魚池也又搬遷到了新的去處。鳥孩又一次面臨了無家可歸的逃亡。

都市力量的龐大,是在一天午後使鳥孩有了徹骨的體會。山清水秀的記憶,在紀念塔的高層之上,依附在鳥孩的耳旁竊竊私語,告訴鳥孩那天在他朝著傻男的頭上澆了一泡長長的尿水之後,他朝西郊的綠城廣場去了,鳥孩發現那兒有人在放秋季風等。風箏雖然有線牽扯,但表面很像一隻來去自由的鵬鳥。鳥孩去看放風等,午後回來,他立在金水河邊,看見了他自以為是家園的公園一角的丟失。終於,都市想起了這個半廢半棄的角落。轉眼之間,斷塌的圍牆對了起來,草垛被移到假山下面,那裡彌散著被破肚切腹的腥鮮的土氣。鳥孩想到了自己學著鳳子的模樣,在草垛下曬的糕點饃塊。可草垛的舊址上,堆滿了拆散的腳手架、三角鐵、竹架板、白色的鋼管,和成堆的螺絲。鳥孩想從施工的地方走進公園,可監工的頭兒用喝斥把他拒於河岸。鳥孩想到了自己撿來的一些心愛的玩藝,如女人的化妝盒,掛了小皮狗的自行車鑰匙、削蘋果的小刀。一次性注射器的塑料管兒、不慎丟掉的獨生兒子的紅銅手槍、放了氣的氣球、印了變形金剛圖案的一疊兒畫片,還有一袋他不知有什麼作用事實上是都市女青年偷用的避孕藥片,如此等等,這些全是在公園撿來的玩藝,都盛在一個艷紅美麗的蛋糕盒內,藏在草垛附近的一蓬野荊下面。然而那時,野荊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亂糟糟一推山似的紅磚。鳥孩沒想到這些事情會變化在半天之間,沒想到都市在半天內能讓那麼一大塊廢棄公園天翻地覆。深綠色的安詳平靜,轉眼間蕩然無存,代之以煙色的喧囂和煙色的塵土。鳥孩怔怔地站在那施工的人群一邊,聽著隆隆的機器聲從他的頭上輾軋過去。那慢慢失去的無家的孤獨,猛然間重又撲將過來。秋天了,晨時馬路上滿地黃葉。而夜間,寒意也已十分濃重,睡時不把那草洞口兒用一捆稻草堵上,半夜會四把腳伸到了洞外而凍醒。也許,再過不久,會有白露悄然落下。鳥孩曾想過,天再冷些時候,就把草洞再挖得深些。要抓緊時間多曬一些食物,以備寒冷冬季里大雪封門之用。然這些計畫還未及實施,便一切都不再有了。草垛、槐林、野草、金魚、畫像、玩具、食品,還有已經顯得少了許多許多的螞炸蚊蟲,都被都市的力量一掃而光了,不復存在了。事情來得猝不及防,讓人感到世界變化無常。鳥孩就那麼立在河邊,金水河半濁半清的河水從他身後平靜地流下。往日他所諳熱的腥臭,隨風飄拂,從他的鼻前輕輕走過。這氣臭在倏忽之間,喚醒了他的許多記憶。許多記憶一青二白地在他腦海里萌動起來,使他感到自己該回到鳳子那裡看看。不要說是同自己有近二年朝夕相處之情的鳳子,就是同一旅館廝熟了的旅客,不也有許多人彼此分道揚鑣,還仍然是一對有來有往的朋友。鳥孩開始對四個來月沒有去看過鳳子深感不可原諒。過去的事情,又一次愉快和歡樂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可他不知道,這粉紅色的愉快和歡樂,如記憶中丁冬不絕的小河,正在回憶的掩飾之下,向他做最後的告別,留下了曾經有過而絕不再來的巨大幸福和刺激。他想到了那小鳥歸巢的快活,那快活如迴光返照樣照亮了他和鳳子親密無間的全部生活。一時間便他突然激動不己,甚或感到從內心深處在朝體外浸漫著受活而又歡快的汁液。我得去看看鳳子,他想我必須得去看看鳳子。鳥孩這樣決定以後,血液便在體內熱切切地澎湃起來,甚至感激都市對這公園一角的摧毀。以為若不是這家園陷落般的丟失,怕自己將永遠忘了鳳子也亦未可知。鳥孩轉過了身子,他看見了他同鳳子過去的生活在眼前閃閃爍爍。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同這公園的一角,做一個任何形式的告別,就匆匆地沿著金水河岸上的荒涼土路,逆水而上,去找鳳子去了。

其實,也並沒有太遠的路程。不久鳥孩就看見了郊區的菜地,看見了金水河上的幾棵大樹,看見了大樹下的草庵。他沒想到四個月時間,這兒的一切都未曾變化。河畔的垃圾,還是東一堆、酉一堆,田地的蔬菜,也還是一片青綠、一片艷紅。只不過那一堆和一堆、一片和一片的位置有所改變而已。照理說季節已是仲秋,金水河上白濃濃的腥臭,比較夏天來說,應該有所減緩,然鳥孩去認真品味那腥臭時卻發現它依然是那樣濃烈,還彷彿能看見那腥臭氣息晨霧一樣在河面籠罩不敬。這也許是鳥孩故地重遊、感慨萬千的緣故。他邊走邊回首往事,直至到了草庵面前,才想起該看一眼庵上或草庵附近曬沒曬一男人的衣服。他沒有看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這使他心滿意足。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又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鳳子,鳥孩的心跳因此加劇起來。鳳子在樹下收她晾曬的過冬食物,她遲緩地把晒乾的糕點、饃塊之類的都市遺棄品拾進一個面袋,又遲緩地將袋口紮緊。其緩慢輕柔的動作前所未有,鳥孩慢慢地朝鳳子走去。鳳子車轉身子時,鳥孩冷不兒渾身來了一個震顫,剛才所體味的與鳳子相見的喜悅,一瞬間在那震顫中被抖落在了地上,再也不可能撿將起來。

鳳子胖了。

她懷孕了。

鳥孩把目光盯在鳳子的肚上,宛若看到自己的母親在一夜之間,又給自己送來了一個弟弟或妹妹。鳥孩弄不明白事情竟會是這個模樣。也許知道鳳子是這個模樣,鳥孩壓根兒不會回來看她。然而,事情已經展覽在了鳥孩面前,鳳子的肚子無可掩飾地又鼓又脹,如同令人作嘔的演員的肚裡塞了一個枕頭。而她的臉卻是瘦了,臉上是一種肥皂的黃色,下巴顯得又尖又長。而且,她老了許多,完完全全可以稱做鳥孩的母親。可她的眼神,卻不見有什麼痛苦,且彷彿比往日亮了一些,似乎含有晨暉般的光芒。忽然看見鳥孩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鳳子是有意丟掉了手中的糧袋,還是糧袋從她手中自然落在了地上。她皂黃的臉上,輕輕地掠過一絲淺紅,隨即就又復成缺血的皂黃。她望著不動的鳥孩呆了一陣,輕輕地叫了一聲鳥孩的名字,就快速地移動著她笨重的身子,過來把手放在鳥孩的頭上,毫無目的地又摸又搓,語無倫次地說你回來了,你去了哪裡鳥孩。我讓傻男他再也不要來了,以為你三朝兩日就會回來,可你竟走了一個季節。鳳子在摸鳥孩頭的時候,她穿的一個自製的肥大的布衫,被她的凸肚高揚起來,在鳥孩的臉上蹭來蹭去。這使鳥孩在恍惚之間,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即鳳子懷孕了,快生孩子了,以往她所帶給你的快樂和幸福,都已成為過去,而你要在這兒常住下來,就必須承擔起一些責任。在鳳子那母親的撫摸下,鳥孩感到了肩頭有些沉甸甸的重量。他從鳳子那母愛般的他所不願的受中掙脫出來,過去提起落在地上的糧袋,從鳳子的面前默默地走了過去,提進了他所爛熟的那間草庵。

鳥孩又同鳳子過起了陌生的全新生活。雖然早上太陽照在庵上,他仍然是做功課一樣,應時地撿垃圾中的有用品,千方百計地準備過冬的食物。而鳳子卻再三地囑託,見到無論多臟多爛的內衣破布,都要撿將回來。鳥孩知道,她在準備他孩娃的出生。由於這個草庵里將要增添一個新的人口,即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