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飯後,李無忌垂著頭在校門前梧桐樹下徘徊。風吹落那些殘存得不多的梧桐葉,颯颯地作響。李無忌時時瞧手腕上的表,又望著那條從校門直竄出去穿進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許多雜亂的感想,但是沒有一個肯在他腦膜上多留幾分鐘。秋風把他的亂蓬蓬的頭髮吹落到眼角,他時時得用勁挺脖子將它們掀回去。這又加重了他的頭腦的暈脹。實在可以說還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寧願這樣站著暴露在夜的秋風裡;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趕他出卧房來,而且非到校門外不可。他靠在一棵梧桐樹旁,用指甲刮著樹榦上的粗皮,心裡自問為什麼如此心裡不寧;他給自己想了許多理由,又自己否認。然而有一個早就被他壓住在心深處的東西卻始終不曾升透到他此時的意念里。使他悵惘的就是這東西:今天還不曾見過梅女士。他近來時時自己克制著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極強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結果只造成了他近來的心神怔忡不寧。現在他又在這病態中。

一陣風來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較大的樹下,繼續和自己的病態鬥爭。似乎那冷風激清了他的神經,他可以有十分鐘以上連續的沉思了。他想著一篇新讀過的小說的內容了。卻突然一片鬧聲又驚醒了他。兩匹馬闖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見為首一匹馬上的人抿著嘴笑,是梅女士!

護送來的馬弁引著那空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無忌跟前,溫柔地瞅著他。輕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噴噴的酒氣到李無忌臉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這裡。正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雖然嗅著那酒氣有些不高興,李無忌仍舊點頭;並非因為他不喜歡酒,卻是不喜歡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剛從什麼地方來。

「這裡的謠言已經跑到惠師長的耳朵里——」

「講一點惠師長以外的事罷,梅!」

李無忌搶著說;他再也忍耐不下了,聽到這名字,他就心痛。

這樣的軟釘子,在梅女士還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並沒生氣,很了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說,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無忌臉上。

「我也有幾句話告訴你。如果——你——」

現在是梅女士點頭,又抿著嘴笑;從李無忌那吞吐的口吻里,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說過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過不願再聽的話語,可是現在,她又打算耐煩地再聽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說,也可以。……你一點醉意也沒有么?好!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這個學校,應該維持下去呢,還是簡直的丟開手?換句話說,由我們在這裡辦,究竟有什麼意思沒有?」

「為什麼你忽然想到這一點呢?哦,你也擔心外邊的謠言,像張逸芳她們所說,有人想藉此搶這學校去,你們實在是多心!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這最後一句是用了搖曳的聲浪說出來,並且梅女士又那麼異樣地笑,所以李無忌覺得很難受;他皺了眉頭,緊瞅著梅女士,他嘴角邊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卻不曾注意到,看見李無忌不出聲,她又坦然接下去說:

「剛才我說有幾句話要告訴你,可是你不願意聽。你好像一個守舊的老子,看見女兒回來晚了,就是滿肚子的不高興。嚇嘻!你不願意聽什麼惠師長,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說一次;他早就聽得這一次的謠言,也知道有縣中方面的人在背後鼓動,他不贊成縣中。只要這裡登一個啟事闢謠,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討厭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似乎想迴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無忌只在鼻孔里響了一聲,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將頭髮掀往後些。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慢地說:

「什麼謠言,我們暫且不談。只是就理論上講,對於我剛才的問題,你有什麼意見?」

「我只有消極的意見。我覺得,假使換了別人來辦時,也未必比我們壞。」

「這個,就是說,你可以贊成反對派?」

「也並不是一定贊成。我只覺得我們和反對派原來沒有多大差別。」

李無忌的臉色變了。他萬料不到有這樣一句話。即使他常常要發牢騷,稱自己的學校為「古廟」,是「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認竟和反對派沒有多大差別。他尖利地對梅女士瞥了一眼,迴響似的叫起來:

「沒有多大差別?」

「可不是!你沒有聽到外邊人的一句話么!他們說:縣中和我們,課程是一樣的,教科書也是一樣的,所不同者,我們這裡的男女教員會在忠山喝酒過夜。自然這句話帶幾分侮蔑,但是我們也該回頭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關係而外,究竟我們有什麼地方和縣中不一樣呵!說我們辦的是新教育,他們何嘗不是;我們用道爾頓制,他們也用;說我們不徒是形式,還有精神么,好,我們的學生也會在課堂上打瞌睡,偷寫私信,並且還有斗紙牌那一類的事!實實在在,我們並沒有什麼特點,除了雙十節錢麻子會排燈字。」

「還有,梅女士會走司令部衙門!」

李無忌獰笑著加一句。但隨即轉成了莊嚴的面容,接下去說:

「你的批評,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為我們有新式的男女關係,所以我們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們的絕對不同。辦新教育不僅是改新了課程就算數,還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實際的榜樣。沒有了這個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趨時盜名騙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搖頭,又輕輕地將她的細白牙齒咬著嘴唇。

「譬如你,沒有了你的新人生觀,那麼你近來的行動,也便成為無聊!極頂的無聊!」

梅女士一怔,感覺到蟲螫似的反諷,臉上發燒了;然而還是笑著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覺得你——無乃太不寶貴自己的時間和精神。」

沒有回答。在蒼茫的夜氣中,梅女士的酡紅的俏臉突然成了灰白,一對發光的眼睛閃閃地溜動,似乎在找尋什麼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說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閉得緊緊地。李無忌的話使她傷心。她簡直不明白這誤解怎樣會產生。她將是永久的孤獨者,永久沒有一個了解她的人么?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時,她也不求信於人!這樣火剌剌地想著,她挺直了身體,堅決地說:

「始終誤解也沒有法子!」

「敢說我不是誤解!我常常這樣想:這裡有一位女士,她的聰明美貌足可以顛倒一切男子,她的堅強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徹底的思想破棄一切束縛,她的生活權利的覺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樂!她是個新女子,她會開闢一條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給自己,然而她至終不過是於人無益,於己有損!」

沒有回答。梅女士看見李無忌的長頭髮的腦袋往後仰靠在梧桐樹榦上,嘴角邊浮著異樣的諷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雲來,遮沒半個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裡。冷風獵獵地搖撼梧桐樹的裸枝。然後破空騰起一聲魅人的長笑,梅女士的淺色衣裳劃破了黑暗,閃電一般鑽進了學校的大門。

回到自己房裡後,梅女士就睡覺,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幾頁書。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ingofAge》的譯本叫做《愛的成年》。像小車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腦皮上格格地碾過,使她異常難受。幾分鐘後,她頭痛了;丟開《愛的成年》,隨手換一本來,卻是有名的《俠隱記》。當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義卻又從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達特安,頗圖斯,邦那素,紅衣主教,在她意識上起反應。最後是連《俠隱記》也丟開,她吹滅洋油燈,閉著眼準備睡眠了。

一圈黃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時,就沒有了,接著是各種聲音。風吹來落葉打著玻璃窗,彷彿是急雨。隔房的趙佩珊還在悉悉索索地響動。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鬧聲。那又隱隱然成為許多人的話語。多麼無聊呵,這些擾人清睡的東西!梅女士很生氣似的翻過身去,將臉埋在枕頭裡,窒息的熱悶將那嗡嗡然的雜音趕走了。再露出臉來清快地呼吸時,她聽得枕畔手錶的清晰勻整的輪機聲。她靜聽了一會兒,猛想起成都家裡她那心愛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時辰鍾。知道這小東西還在不?也許和主人同一命運!於是她又想到那邊有關係的一切,想到了父親。但是這些相別不久的過去,都像數十年以前的陳跡,只留得煙霧一樣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熱鬧了,太變幻了,一天彷彿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聲吹斷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著「Quickmarch」呵!她也看見了那些縱列的隊伍呢!那不是楊小姐挽著她的手?恍惚間她又在惠公館的內客廳,正謙遜地笑著,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髮髻。短小精幹的惠師長在旁邊苦苦地催逼,似乎說了這樣的話:

「剪得不好,不要你賠。將來買到了那些傢伙,我要她們開一個理髮鋪子,專剪女人們的髮髻,就請你做掌柜。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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