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徐綺君走後的第三封信恰好也是雙十節寫的,在廿八日送到了梅女士手裡。這是細行密字三張紙的一封長信。梅女士反覆看了兩遍,卻只有三個大字浮出在眼前:不放心!這位最了解她的朋友,在數千里外,而且也是在那命定的一天,費了那麼多筆墨,也不過是這老生常談的「不放心」么?自然徐綺君是忳摯的友誼,和這裡夾雜的「不放心」空氣絕對不同,但梅女士還是起了同樣的反感。

她懶懶地將信箋扔開,吁一口悶氣。半個月來濘泥中翻滾似的生活,顛倒地在她腦膜上展開來了。昨天是在惠公館裡醉酒,跟楊小姐學騎馬,放手槍打野狗;前天是看著李無忌發牢騷,詛咒,終至於淌眼淚;大前天是忍住了笑靜聽周平權女士的恭維;再前天呢?五天,六天,一星期以前呢?嫉妒的,艷羨的眼光;撅起的小嘴巴;當前的親熱,背後的冷笑;斜簽的諂媚的肩膀,獻殷勤的包圍;他們自伙中間的攻訐,路人的指目,愁霧樣的謠琢;許多臉,許多聲音,許多撈捕似的等待著的臂膊,許多胡胡的諂笑;像一塊陳年的照相底片,什麼都模糊了。最後來了尖利的永遠不會褪色的一幕:雙十節的晚上!那不是春雷般的采聲?那不是司令部里副官們的敬禮?那不是惠師長漂亮的客氣話?

梅女士不願再回憶似的搖著頭,彷彿揮走了那些幻影,很清醒地站起來,在房裡踱方步。

她覺得自己的確跑到圓椎形的尖頂來了。天曉得,並不是她居心要那麼跑。處這樣的環境,遭逢到這許多湊合的偶然,隨便哪個聰明美貌的女子都不免要這樣跑罷?玩這一套危險的把戲,她自己決沒有旁人所惴惴的「不放心」五經儒家五部經典。漢武帝時列為《詩》、《書》、《禮》、,她信得過自己的腳力,她最不能忍受任何損傷她的自尊心的猜測——即使是友意的愛護她。然而她也不是毫無焦灼。尖頂上可以長住么?是這個問題她很希望什麼人來和她談一下。可是徐綺君也只有「不放心」,多麼叫人生氣呀!

在悶忿中,梅女士把時間的界線也弄糊塗了;她竟忘卻徐綺君寫那封信時,並沒知道她這裡的新花樣。她只覺得徐綺君也和這裡的一班人——男教員,女教員,同樣的看低她,至多是好意的不放心。

「還是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

這個傷心的感念,開始在梅女士心頭猛撞了。她更快地在房裡來回踱著。然後,什麼都拋棄了罷似的微微一笑,她離開卧房,找張逸芳閑談去了。

幾天來據梅女士的冷眼觀察,畢竟還是張逸芳夠朋友。她沒有——至少可以說並沒表露過別人那種惟恐梅女士做了壞事的不放心的態度。可是不知怎地,這位常是活潑潑的張逸芳近來卻見得闌珊消沉。她鬆散在床上,看見梅女士進來,只把眼皮動一下,沒有出聲。在她面前,放著貼滿了郵票的一疊信。

「你有事罷?」

梅女士隨口問著,便坐在窗口的一張椅子里,卻也忍不住斜過眼去看張逸芳身邊的那一疊信。顯然這些都是快信,而且好像都還沒有拆封。

張逸芳微笑著搖頭,表示了消極的歡迎。

「不是說今晚上到忠山去聚餐賞月么?恐怕不行呢!你看天上起了雲。」

梅女士望著窗外的白綿羊似的蠕動的暮雲,又慢聲說。

「我不去!」

「不去?怎麼『你』不去!是陸先生髮起的呢!」

在那個「你」字上,梅女士不由自主地重頓一下;雖然立即用溫柔的微笑來緩和,可是已經起了反響。張逸芳像受著一針似的跳起來,急口地回駁過來了:

「為什麼『我』一定得去?為什麼我不去就顯得是意外?

梅,你也——這麼——未能免俗!」

梅女士十分抱歉似的望著張逸芳,搜索恰當的辯解;可是猛又接到一句出奇的話,使她心頭一跳:

「因為我打算不去,他就把這許多信扔在我跟前,你想,豈不是可笑!」

這些信?誰的——她的信么!梅女士猛記起不知是誰說過,還有一個「她」從遠遠的南京每星期寫一封快信給這裡的校長;一向總以為是好事者嚼舌頭,現在不是明明白白的證據么?她自以為懂得張逸芳近來悶沉沉的原因了,可是她說什麼好呢,除了同情地默對著。

張女士卻又不自然地微笑了;她走到梅女士身邊,輕輕地似乎對自己說:

「誰耐煩看這些信!撕了就完了!」

「沒有別的方法么?」

梅女士不自覺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真料不到又立刻激起不尋常的反響:

「別的方法?都是這句話!要我去找么?哼!不幹!要他去找么?他就是這個方法。原封不動收下來藏著。見一個愛一個;愛的時候,好得要命,不讓你松一步,說不去聚餐就幾乎要跪下來哭;回頭轉過背脊來,就忘記得精打光,準備著大箱子收快信罷!想想真嘔氣,喜歡寫快信的人也真傻!」

張逸芳說著又忍不住笑了,退回去躺在床上,一翻手將那些信都推在地下。

一個又一個,這些很厚的信封狼狽地掉下去,撲索索地像是微弱的嘆息,怪樣地躺著不動了。梅女士惘然看著,眼前就浮出個想像中的愁容,睜大了淚眼對床上的張逸芳瞧。俄而這淚眼的愁容又移上前去,直撲到張逸芳臉上,就消滅了。

可不是張逸芳的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有些水汪汪!這些幻象——也許是真實,感動梅女士到十二分。她慢慢地走到床前,忖量著怎樣發言,突然那蘊藏得很久的一番「誠意」滾上心頭來了;實在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而且也想不出別的恰當的話,她開始婉轉地說:

「那也許不至於。可是,我們第三者,只有第三者的看法。逸,想來你也聽得過校里的閑話。當然犯不著放在心上。但事實卻就是這麼著:一則人家看來你的地位古怪,二則是校里宿舍,到底是公共地方。因為我們住得近,許多奇怪的探問都會跑到我面前來,每次我都是警戒他們不要胡說八道。一些無聊的人總喜歡多嘴,近來他們又拿我做材料了。我才是不理哪!反正不會因了我而拖累著學校。不過你們,稍稍不同:我想,在外邊租個房子,好像更妥當。……請你不要誤會,我是誠意要和你做好朋友:有你在這裡我們時常談談,我還嫌不好么?可是,眼光放遠些就更好。請你信任我罷,逸,我決不肯在背後說你們的壞話!」

暫時的靜默。張逸芳的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釘住了梅女士瞧。然後,她低下頭去輕聲笑著,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勁一握,似乎說「我了解你了」。現在蒼黃的眼色已經偷進了這間小房,一隻烏鴉站在窗外對面的屋脊上啞啞地叫。張逸芳忽然站起來說:

「算了!還是到忠山去混過一場罷。時間已經不早。」

「不早,催請的人也來了!」

從房門口來了這回聲似的一句。梅女士轉過臉去,看見前面是周平權,後面跟著陸校長。這位並不高大的青年人望著地下的快信,有些驚訝,蒼白的臉頰上也隱隱泛出紅色來。

梅女士站在旁邊抿著嘴笑。

到忠山時,一輪滿月已經從浮雲中掙扎出來了。酒肴是從城裡帶去的,滿滿的三挑。全校的教員連職員,將近三十人,把一間頗大的醍醐閣擠得旋不轉身。因為張逸芳畢竟也在座,陸校長很高興,他的毛澀的嗓音差不多無間歇地在滿屋子裡響。城內新發生的一樁奸案自始便成為眾口洶洶的好題目。大家都是打破了舊禮教的新人物,當然嘴巴上沒遮攔,待到酒意泛在臉頰,嘈雜的議論更是出奇的赤裸裸了。因為據說體育教員錢麻子曾經去看過那被捆在一處的裸體的「姦夫淫婦」,便由理化教員吳醒川發起,要錢麻子有個詳細報告。

四五個人攢住了錢麻子,紛擾地嚷著:

「不說么?罰酒一壺!有人贊成——贊成么?」

「贊成!給他三分鐘的猶豫!」

「光說不行,還得表演!誰不知道錢麻子是表演專家!」

表演呀?有趣!錢麻子那一對酒醺紅了的眼睛更加閃閃有光了;他胡胡地笑著,忍不住側過頭去向女教員堆中瞅。然而意外地使他短氣的,那邊本來笑著的幾張小嘴現在都閉緊了,並且竟沒聽得有什麼人對於「表演」之說鼓掌。「哼!這一班假道學,不徹底!」錢麻子忿忿然想,下意識地拿起酒杯來呷了一大口。

「並沒到三分鐘呢!就老實受罰么?」

李無忌剛好和錢麻子連座,冷笑著這麼輕聲說。

「況且至少要一壺!」

吳醒川又追進一句,驀地伸過手來搶走了錢麻子的酒杯。

「呸!忘八才喝罰酒!光說說有什麼意思。你們都是靠嘴巴吃飯,該是你們說才對!表演才是我的看家本領。我不說。

喝罰酒是忘八!找個人和我表演,那倒可以!」

大家都愕然了,接著是噴發的笑聲。錢麻子很得意地楞起了醉眼睛只管往紅嘴唇軟胸脯那邊溜;他臉上的麻斑一顆顆都像搽了油似的發亮。終於是陸校長僵著舌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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