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梅女士裝做很熱心似的加入了討論,一面卻留心觀察周女士她們的臉色。毫沒有什麼異樣。顯然她們從操場下來後便被錢麻子的把戲佔住了全意識了。隨便談了十多分鐘,梅女士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躺在床上轉側了許多時候,雜亂地想;最後,咬著嘴唇在心裡說:「算了罷,我還是飛在空中做大家看得見的螢火蟲,不停在一個人的眼皮上做太陽!」於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她閉上眼,不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梅女士就醒了;全校還是死沉沉地毫無動靜。她本想再睡,可是昨晚的經過,——在跳台頂上李無忌的死釘住了的凝視,月下花壇畔的對話,都循著正確的順序,很猛烈地襲擊她的心了;勉強躺著挨過半點鐘,她就起來,跑到外邊找女僕拿洗臉水。不料女僕們的房門也是關得緊緊地。梅女士覺得很無聊,在走廊前徘徊了片刻,順著腳尖走到廊的最西端。看看周女士的房門,也是一些兒聲響都沒有。委實是太早了。昨晚上大家一定睡得遲,今天又是放假,說不定要到九點鐘才有人起來呢。梅女士怏怏地又跑回去,卻在張逸芳的房外聽得裡面有聲音。這使得她起了「空谷足音」似的歡喜,很冒失地跑到門前,看見門開著一條縫,便順手推了進去。然而她立即呆住了。她看見只穿著短褲和汗背心彎了腰站在洗臉架前弄什麼東西的怪肉感的張逸芳猛回過一張驚惶失措的臉兒來,她又瞥見張女士的低垂著蚊帳的床前有一雙男人的皮靴,並且她又聽得帳子里透出了叫著「逸芳」的昵聲。疾縮回身體,梅女士逃進了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心是窒息般狂跳著。

她的麻亂的神經中只反覆著一個感想:真不巧,三次都落在我眼裡,徒然招人猜忌!自然不是恐懼,也無所謂悔恨,只是怪不舒服地覺得無端加重了負擔,好像有什麼不可得見的鬼物在那裡捉弄她。

這樣做夢似的躺著,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房門開了,看見張逸芳站在門框中,已經穿得很齊整,臉上滿是笑影。

「梅,好像聽得你老早就起來了,怎麼還躲著呢?」

張逸芳說這話時的態度很自然,隨即走到床前親熱地拉住了梅女士的手。一種近乎內疚的情緒卻在梅女士心頭浮起來了;她覺得自己反是太多疑,太把人家看成小心眼兒的俗物了。於是她真心地笑一笑,將張女士的手捏得更緊些。張女士早又很活潑地接著說:

「趕快起來呀!今天沒有課,我們游忠山去。龍馬潭,你是去過了;忠山的風景好像比龍馬潭還要好些!」

梅女士爽快地答應了。張逸芳就跑出去招呼洗臉水,又匆匆地跑回來坐在旁邊,看梅女士梳洗,亂烘烘地幫著拿出梅女士最時髦的衣服來,熱心地選配衣裙的顏色。這一切,都充滿著不假飾的友意,都使梅女士感得十二分的不安;她的常能為推誠相與的信賴所感動的心,忍不住在暗中流淚。她的脈脈的眼波時時落在張女士臉上,她決定到了忠山時要懇切地對張逸芳解釋個明白。

臨時又加進了周平權。那位扁臉的趙佩珊似乎也躍躍要去。但是張逸芳裝作不理會,一疊聲催著快走,便硬生生地將趙佩珊撇下了。梅女士抿著嘴笑,愈加斷定了今天張女士的遊興不是無所謂的。

一路上三個人談得很多,無非是些泛常的事物,梅女士卻已經留心找機會來傾吐胸中的誠意。街上有幾家商鋪居然也掛了國旗。通俗講演會的門前垂下一大幅五色旗來,旗下還擠著些人頭,嚷嚷然在讀一張告示之類的東西。似乎今天街上的行人特別多,到處流露出一些國慶日的氣味。梅女士她們三個更成了注意的目標。幾個頗大的孩子跟在她們後面,喳喳地爭辯著梅女士是不是來做新戲的。

好容易出了西門,忠山便在眼前了。一片雄偉的汽笛聲跨山而來,隱隱然還有些震耳。到半山時,長江也看見了,一條上水的輪船沖著黃濁的江水,時時發出告捷似的長鳴。梅女士異常高興,很矯健地跑在前頭。

「梅,不要太高興;留心到山頂時,你的衣服濕透!」

周女士在後面喊。她和張女士互挽了臂膊,搖搖擺擺地支撐著,張女士的神氣尤其顯得疲倦。

終於三個人都到了山頂,在宏壯的大廟門前的石級上坐著休息了。前面是長江,抱著這座山,像是壯漢的臂膊;左面萬山起伏,瀘州城灰黑地躺在中間,平陷下去像一個瘡疤。那廟宇呢,也是非常雄偉;飛起的檐角刺破了蔚藍的天空,那一片叫人走得腿酸的寬闊的石級,整整齊齊擴展著,又像是一張大白面孔。梅女士貪婪地眺望著,高聲地對兩個同伴說:

「雄壯!這裡有的是雄壯,龍馬潭有的是清麗。」

但是周女士和張女士似乎十分疲倦了;她們挨肩膀靠著,輕輕地喘息。

雖是暮秋的時節,天氣還很暖;現在太陽正當頭頂,三位女士又都穿了夾的,所以不多時後,梅女士也只好離開這風景很好的地點,跟著張逸芳她們走進廟去。張女士的精神好一點了。她打頭領導兩位穿過一個大院子,到一間陳設得極講究的齋堂來。

「好罷。我們就在這裡吃一頓素飯。」

張逸芳鬆一口氣說,將身子擲在一個黑檀木的太師椅里。但是好像猛又想起了什麼重要的大事,她斜挺起半個身體對同伴說:

「平,勞你的駕,請你去招呼和尚們開一桌素菜來罷。梅,不許你客氣,今天是我作東。」

梅女士微笑點頭,不說什麼。她看著周平權踱過一道角門,混在長廊下的密立的廊柱中,就想起現在正是說話的機會了。她輕盈地走到張逸芳面前,把柔媚的眼光落在她臉上,忖量著怎樣開頭。大概有幾分理會到罷,張女士也回答了含意的凝視。經過幾秒鐘,剛在梅女士要開口的時候,張逸芳忽然笑起來,用手指撥弄著梅女士的下巴,夾著笑聲,說了這樣的一句:

「梅,你真美麗,怪不得有人想你!」

梅女士的臉色略變了,但隨即恢複過來,也笑著回答:

「你自己呢?如果我是一個男子,一定要愛你!」

「那你也要說,讓我停在你眼皮上,做你的太陽——是太陽罷?」

不提防有這一句,梅女士完全怔住了。張逸芳笑的更加響了,突然站起來,在梅女士臉上偷一個吻,便很快地接著說:

「老實告訴你罷。你和李無忌的談話都被我聽見了。昨晚上從操場里出來,看見你故意落後,我就注意;你往裡邊跑,我就跟在你背後;你站在花壇旁邊,我就蹲在左邊的大金魚缸後面。聽你說『再會』,我就趕快跑走了。所以究竟你們是不是馬上『再會』,我卻還沒弄清楚。」

「確是馬上『再會』了!不騙你。」

這顛倒反變成了防禦戰的形勢,使得梅女士有些迷亂了;

她現在方始恍然於這位俏媚的小姑娘之並非是想像中的淺薄,同時也便覺得自己早上安排定的「開誠布公」的話語倒有些不好出口。「也許她並沒把早上的撞見當作一回了不得的事兒」,這樣的意思閃電般在梅女士腦膜上打來回;她惘然沉吟了。

「可是,梅,你也太忍心!難道李無忌還算不得一個好人?」

說這話時,張逸芳的態度變成很嚴肅,完全沒有尖刻頑皮的意義。

「好人也罷,壞人也罷;總之,我對於戀愛沒有需要,沒有興味。」

「那麼,你何必丟開你本來的丈夫呢!」

梅女士抿著嘴笑;還沒回答,腳步聲從外邊來了。周平權的話響和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就此打斷了對話。女子是不認識的;矮小玲瓏的身體,不難看也沒特點的一張臉兒,衣飾卻是上等的時式,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雖然是女學生的模樣,但在梅女士的銳利的觀察下,總覺得是有幾分異乎尋常的神氣。

張逸芳招呼那女子,稱她為「密司楊」,又給梅女士介紹,照例的客套延長到十多分鐘。楊小姐的眼光時常落在梅女士身上,似乎要看透這位新識者的底蘊。一個穿得很整齊的和尚捧進茶盤來,對張女士她們瞥了一眼,然後斜側著肩膀,了不得的恭恭敬敬說:

「楊小姐,馬弁們請示——」

「吩咐他們先回去!轎子在山腳下等候!」

楊小姐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和尚的話。

「是。小姐的午飯呢?」

「就在這裡吃。」

張逸芳代回答。和尚吃驚地望了張女士一眼,似乎不甚踴躍地說一聲「是」,便退出去了。三位暫時沒有話。梅女士望著外邊的一棵老松樹,想起剛才和張女士的談話還沒結束,微感得怏怏;但當她收回眼光來時,發見了楊小姐又在意識地對她瞧,這怏怏便又變為頗帶些忐忑意味的納罕了。

「今晚上一定很熱鬧。」

周女士找得了談話的新方向。

「五個學校,少說也有二千多人,真是壯觀!聽說惠師長要派一營人參加提燈會,光景是真的罷?」

張逸芳很興味地接上來說,臉對著楊小姐。

「大概要派的。」

只給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