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

冬天,市場里差不多沒有活兒干。我在家裡,跟從前一樣,擔任各種打雜。這些雜務吞逝了白晝,只有晚間才空閑,我重新念一些對自己毫無趣味的《田地》雜誌和《莫斯科報》上的小說給主人們聽。到了夜裡便讀好書,學做詩。

有一天,女人們出去做通夜彌撒,主人身體不舒服留在家裡,他問我:"彼什科夫,維克托笑你啦,說你在做詩。這是真的嗎?你念首聽聽。"

我不好拒絕,就念了幾首;這些詩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這樣說:"好好兒用功吧,也許你可以變普希金,讀過普希金嗎?是家神鬼送喪,還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時代,普通人還相信家神鬼,他自己當然不相信,只是說著玩的。對啦,老弟,"他沉思地拖長聲調。"你應該去求學,可惜太遲了。簡直瞧不透你,你將來要怎樣活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給女人們拿去笑話……老弟,女人,頂喜歡這種東西——勾引心火……"從不久以前起,主人變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膽怯地望著四周,聽到門鈴都會吃驚。有時為一點兒小事冒火,向大伙兒發脾氣,從家裡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來……可以看出他的內心好象發生了什麼事,使他的心受傷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如今,他沒有信念,也沒有慾望,只是依著習慣在生活。

休息日,從午飯後到晚上九點,我到外邊閑走,傍晚時候,坐在驛站大街一家酒食店裡。老闆很胖,常在那兒流汗,非常愛唱歌。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們聚在他這裡。他們唱歌,老闆就請他們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無趣味的酒鬼,他們只因貪嘴才勉強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聖歌。有時候,店裡來了信心虔誠的酒客,認為在酒食店唱聖歌不大妥當,老闆便把唱歌的叫進自己屋子裡,因此我只能隔門聽到歌聲。但在酒食店裡唱歌的,還有許多鄉下佬和手藝工人。老闆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人;趕集日鄉下農民上城來,他打聽了有會唱的,就請了來。

唱的人總是坐在櫃檯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腦袋映在圓桶底上,好象套上一個圓框子。

頂會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個瘦小的馬具匠克列曉夫。他有一張象被嚼爛了吐出來一般的臉,一小綹一小綹褐色毛髮,鼻子跟死人一樣發光,小眼睛睡意矇矓地一動不動。他常常閉上眼睛,後腦靠在桶底上,敞開胸膛,用沉靜而豪放的蓋過大家的男高音,很快地唱:大地罩滿了霧氣,道路迷濛的時候……這時候,他站起身來,把腰靠在櫃檯上,上半身向後仰著,面沖著屋頂,熱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處去呢,我在何處去找康莊大路?

他的聲音小而有力,象一條銀絲穿過酒食店嘈雜的混沌的談話聲,刺人心胸的歌詞、音調和叫喚,震懾了一切的人。

連喝醉酒的也變得驚人的莊重,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桌面。每次我聽到好的音樂,心底里就充滿了一種強有力的感覺,它美妙地觸動著我的心靈,使我的心好象要脹裂開來。

酒食店象教堂一樣靜,唱歌的就好象是一個善良的神父,他並不說教,而事實是捧出整個的心,為全人類懇切地祈禱,為可憐的人類生活的憂鬱的苦難,作發聲的思考。一些鬍子面孔的人從四面八方望著他,獸形的臉上,兒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閃著;有時也有嘆息的人,這證明著歌的威力。在這樣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時,所有的人,都是過著虛偽的過於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著面孔胖胖的女小販雷蘇哈,她是一個放蕩的、不要臉的墮落女子;她把脖子縮在肥胖的兩肩中間,啜泣著,眼淚流出來輕輕洗著無恥的眼。離她不遠把臉伏在桌子上的,是陰沉的男低聲歌手米特羅波利斯基,一個潦倒助祭似的鬚髮濃密的青年,醉臉大眼;他望著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裡,正要送到嘴邊去,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輕輕放下——不知為什麼不能喝了。

酒店裡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傾聽早已遺忘的、但對他們來說非常親切非常寶貴的聲音。

克列曉夫唱完了,很謙遜地在椅上坐下,老闆便敬他一杯酒,現著滿意的笑臉說:"嚇,真好。雖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講故事,你是名手,沒有什麼可說的。沒有人會說別的……"克列曉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謹慎地咳嗽一下,輕輕地說:"誰都有嗓子,誰都會唱,但是要表現出歌曲中的精神,這隻有我才會。"

"嗨,不要誇口。"

"沒有本領的人就不會誇口,"歌手依然那樣平靜,可是說得更有勁了。

"好大的口氣,克列曉夫。"老闆懊惱地嘆息。

"我決不胡吹……"

屋角上的陰沉的男低聲歌手叫道:

"你們哪裡懂得這個丑天使唱的歌,你們這些蟲子,黴菌。"

他跟誰都合不來,跟誰都抬杠,鬧彆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他,會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闆喜歡克列曉夫的歌,但對於歌手本人,卻很不耐煩,見人就抱怨他,而且公然尋找機會侮辱這個馬具匠,嘲笑他。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曉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驕傲,再教調教調他才好,"他說。有幾個客人表示同意:"不錯,這年輕人驕傲。"

"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嗓子由上帝賜予,並不是自己掙來的。況且他的嗓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呀?"老闆執拗地反覆說著。

贊成的人附和他:

"不錯,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闆勸雷蘇哈說:"瑪麗亞·葉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曉夫去攪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嗎?在你說費不了什麼。"

"要是我再年輕點兒,"女小販笑一笑說。

老闆急躁地大聲說:

"年輕有什麼用?你去試一試。我倒要瞧瞧他怎樣在你周圍團團打轉呢。讓他得相思病,他就唱個沒完沒了了,不是嗎?來一下吧,葉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謝你,好嗎?"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著眼皮,捻弄垂落胸邊的頭巾的纓穗,單調地懶洋洋地說:"這要年輕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輕一點,唔,我就不會猶豫了……"老闆差不多老是想把克列曉夫灌醉,但這傢伙唱完兩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細地用毛織圍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腦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闆又時常找人同克列曉夫比賽,馬具匠唱完歌,他稱讚了之後,就興奮地說:"這裡還來了一個歌手。唔,請你顯顯本領吧。"

歌手有時唱得很好,但是在這些跟克列曉夫比賽的人中間,我卻記不得有一個人,能夠象這瘦小的五馬具匠那樣唱得樸素、真誠……"嗯,"老闆不無遺憾地說。"這自然挺好。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聽眾笑了:"不行,大概是勝不過馬具匠的。"

克列曉夫在火紅的長眉底下望著大伙兒,安靜而客氣地對老闆說:"算了吧,比得上我的歌手,您決計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賜的……""我們都是上帝賜的。"

"你儘管花了酒食,傾家蕩產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闆的臉發了紅,咕嚕道:"怎麼知道,怎麼知道……"但克列曉夫一定要說得他服輸:"再同你說一句:唱歌跟鬥雞不同……""這個我知道。你老糾纏什麼?"

"我不是糾纏,只是說給你聽:倘若歌是一種娛樂,那就是魔鬼的東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個……""唱,我是什麼時候都能夠,甚至在睡夢中也可以,"克列曉夫答應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來。

於是,一切瑣事,一切無聊的廢話和意圖,一切庸俗的酒食店裡的事,便很奇妙地煙消雲散了。所有人們的臉上湧出一種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滿著愛與悲憫的、冥想的、純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羨慕這個人,羨慕他的天才和他對人們的權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同馬具匠結識,同他長談,可是沒有勇氣走過去。因為克列曉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異地望著一切人,好象對於自己跟前的人,一個也不放在他的眼裡。在他身上還有一種使我討厭的地方,妨礙人去愛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時候去愛他。他象老頭子一樣把帽子戴在頭上,用紅圍巾纏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給人看,那樣子實在討厭。關於這圍巾,他自己說過:"這是我那可愛的女子織了送給我的,一個姑娘……"他不唱歌的時候,便大模大樣地用指頭抹著死人一般的長凍瘡的鼻子,人家問他,他只簡單地、不大高興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邊,問他話,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說:"滾開去,小傢伙。"

在這點上,還是那個男低聲米特羅波利斯基比他可愛得多;他走進酒食店,便以肩負重荷的人的步子,走進角落裡,一腳踢開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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