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到市場去上工,在那邊遇上幾個有趣的人:木匠奧西普,灰白頭髮的老頭子,很象尼古拉聖徒,是一個靈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葉菲穆什卡,是個駝子;篤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有點象哪一位聖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他長著亞麻色的長鬍子,是一個碧眼的美男子,臉色溫文而和氣。

我第二次在繪圖師家的時期,已經認識了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們到廚房裡來,認真地,儼然地,愉快地談論著使我感覺很新奇的有趣的話。當時,我覺得這一批莊重的漢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個人都有一種有趣的地方,同庫納維諾那班兇惡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時我最喜歡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當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絕了我:"你還太早,我們這項手藝也並不容易,等一兩年再說吧……"隨後,他抬起好看的腦袋問:"或許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沒有關係,忍耐點,好好兒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這個善良的忠告對我有什麼用處,但我很感激地記住了。

現在,每星期天早上他們也到主人家裡來,在廚房桌子邊團團坐著,一邊等主人出來,一邊談著有趣的閑話。主人同他們熱鬧地快活地打著招呼,握著他們結實的手,在桌子的上手坐下。桌子上擺著算盤和一疊疊的鈔票。他們也把自己的賬單和皺襞的工賬簿放在桌上——開始算一星期的工帳。

主人打鬧著,說俏皮話,拚命想剋扣他們,他們也想算計主人,有時候大聲爭吵,但多半是大家笑開了:"親愛的,你簡直是天生的滑頭。"大家對主人說。

他赧然地笑著回答:

"唔,你們,老狐狸,也夠油的。"

"有什麼法子呢,朋友?"葉菲穆什卡承認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說:"只能靠偷來的過日子,掙來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們一點。"主人笑了。

他們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竊嗎?"

"要詐騙嗎?"

格里戈里·希什林兩手把蓬鬆的長須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樣的聲音向大伙兒請求:"兄弟們,公事應當公辦,不要騙人。做一個正直的人,多麼愉快,多麼太平,對嗎,親愛的人們?"

他的碧眼陰沉起來,發潮了。這時候,他顯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請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住了,大家赧然地轉過身去背向著他。

"鄉下佬還有什麼大騙術呀,"風采奕奕的奧西普,憐憫鄉下人似地嘆了一口氣。

黝黑的石匠,駝著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說:"罪惡象泥塘,走得越遠陷得越深。"

主人應著他們的腔調,喃喃地說:

"我嗎?別人怎麼對待我,我就怎樣對待他……"這樣議論之後,他們又打算著互相欺騙,算好了賬,緊張得汗氣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請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場里的工作,就是監督這班人,防備他們偷盜釘子、磚頭、木板之類的東西。他們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兒,所以每個人都想從我身邊偷摸些什麼。

他們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說:

"你還記得想給我當徒弟的事嗎?可是,現在,你瞧,你闊了,站在我們頭頂當監工啦。"

"對羅,對羅,"奧西普俏皮地說。"好好監視,好好管理,但願上帝幫助你。"

彼得挺不高興地說:

"派了只小白鶴來管老耗子……"

這個職務使我為難,我在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們都知道一種特別的、很好的、除了他們之外別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我卻必須把他們當小偷兒、扒手似的管祝開頭,同他們一起很不好過。奧西普很快就看出來了,有一天,他單獨對我說:"年輕人,你老闆著臉是沒有用的,懂嗎?"

我當然什麼也沒有明白,但感到這老頭子知道我的地位的為難,於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知己。

他把我拉到靜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當中,主要的偷兒是石匠彼得。那傢伙養活一大家子人,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決不挑揀,什麼東西都要,一磅釘子,十塊磚頭,一袋石灰,什麼都要。人是好人,愛拜神,念頭著實,識字,可是頂喜歡偷東西。葉菲穆什卡過活象女人,很溫和,對你無害。他也是聰明人,駝子無傻瓜。至於格里戈里·希什林,他有點傻,不但決不拿別人的東西,連自己的也會給人。他老做沒用的事,誰都可以騙他,自己卻不會騙人。辦事不動腦筋……""他,人好嗎?"

奧西普望著我,好象遠望似的,說出值得記住的話:"是的,是一個好人。懶鬼做好人最容易,做好人,小夥子,做好人用不著聰明……""那麼,你自己呢?"我問奧西普,他冷笑著回答:"我好象姑娘,會變老婆子,那時候再講自己,你等著吧。不過你可以動動腦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麼地方?好,你找吧。"

他完全推翻了我對他和對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難懷疑他講話的真實性。我看見,葉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承認這位品格很好的老頭兒,他比他們聰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道。他們什麼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聽從他的勸告,對他很尊敬。

"對不起,你給我出個主意,"他們這樣請求他。但當問題談完,奧西普走開之後,石匠就偷偷對格里戈里說:"邪教徒啦。"

格里戈里冷笑著補充:

"小丑。"

泥灰匠親切地警告我:

"你當心那個老頭兒呀,馬克西莫維奇,只消一會兒,你就會上他的當。這個壞老頭,可惡極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覺得石匠彼得是第一個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說得簡單切實,他的思想動不動停在上帝、地獄和死的上邊。

"喂,大伙兒,儘管你怎樣努力,儘管你有什麼希望,棺材和墳墓總是逃不過的。"

他常常鬧肚痛,有時候整天不能吃東西,連一小片麵包都會使他痛得抽搐起來和劇烈地嘔吐。

駝子葉菲穆什卡也象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點滑稽,有時候他象一個白痴甚至瘋子,或是一個溫和的傻瓜。他常常一個又一個地愛上各式各樣的女子,對於一切女人都用同樣的斷語:"乾脆說,那不是一個女子,是一朵塗上奶油的鮮花,真的。"

當庫納維諾那些活潑嘈雜的小市民家的女人來鋪子里洗擦地板時,葉菲穆什卡就從屋頂上爬下來,站在一邊的屋角里,眯細著灰色的靈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邊,發出貓叫的聲音:"好一個健壯的姑娘,上帝把她給我送來了,我多麼開心呀。唔,真正是塗上奶油的鮮花,命運神送這禮品來,叫我怎樣道謝才好呢?見了這樣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燒起來了。"

開頭女人們譏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這駝子軟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譏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顴骨的臉變得惺松欲睡,說話也變得象夢囈,從他嘴裡流出來的甜蜜的話,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漸漸把女人們醉倒。有一個年長一點的,吃驚地對女伴們說:"你們聽吧,那個漢子在發魔了,象個小夥子一樣。"

"象鳥兒叫一樣……"

"也象教堂門口的叫化子,"倔強的女人卻不肯服輸。

但葉菲穆什卡並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結實,象一棵粗矮的木頭,他的聲調越來越帶挑逗性,說的話也變得惑人動聽,女人們默默地聽著。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話語融化了。

結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後,他就笨重地晃著粗硬的腦袋,驚嘆地對同伴們說:"啊,滋味不壞,可愛的小娘兒們,出世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

葉菲穆什卡談到自己的成功時,跟別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滿心高興地,感謝地嘆息。那時候,他的灰色眼睛睜得特別大。

奧西普搖頭嘆氣:

"啊,你總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紀了?"

"我的年紀——四十四。年紀沒有關係。今天我就年輕了五歲,好象在生命的河裡洗了一次澡,全身結實了,心裡也安靜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嚴厲地對他說:

"過了五十歲,你瞧,你那淫蕩的習氣會叫你吃苦頭的。"

"你真不要臉,葉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嘆著氣說。我卻覺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駝子的運氣。

奧西普的眼睛從鬈曲的銀眉下望著大家,說出有趣的話:"每個瑪什卡都有自己的愛好,這個愛茶杯、湯匙,那個愛胸飾、耳環。而且個個瑪什卡都要變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不過老婆在鄉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們都是容易親近的女子,每個人都做"私門生意"。在貧民窟里,這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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