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

我同主人劃著一隻小船,經過市場的街道。兩邊磚造的店房,因為發大水,淹上了二樓。我劃著槳,主人坐在後艄,笨拙地把著舵。後槳入水過深,船身拐來拐去地繞過街角,滑過平靜而混濁的、象在深思一樣的水面。

"唏,這回水頭真高,活見鬼。不好開工,"主人嘟噥著,抽著雪茄煙,煙發出焚破呢料的氣味。

"劃慢點。"他驚慌地叫。"要撞著路燈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罵:

"把這麼壞的船給我們,混賬東西……"他指給我看水退後要修理店鋪的地方。他的臉剃得發青,唇須剪得短短的,又加含著雪茄煙,看來全不象一個包工頭。

他穿著皮襖,長統靴一直套到膝頭上,肩頭掛一隻獵袋,兩腿中間夾住一桿萊貝爾雙筒槍,他老是不安地動著皮帽子,把它壓在眉梢上,鼓起嘴唇,憂慮地瞧看四周;然後又把帽子掀在後腦上,顯得很年輕,唇須上浮起微笑,回憶著什麼愉快的事情,不象一個工作忙碌的人,心裡正為了大水退得慢在發愁。顯然,在他的心裡正盪動著和工作無關的什麼念頭。

我略被驚奇壓住:看著這死寂的城市是這樣奇異,密排著一排排緊閉窗戶的房子——大水淹著的城市好象在我們的船邊漂過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陽藏在雲中,不過有時候從雲縫裡露出冬天那樣的銀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見它流,好象凝凍著,同骯髒的黃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睡覺。雲縫裡露出蒼白的太陽,周圍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點,灰色的天空,象一塊布似的映在水裡。我們的小船漂蕩在兩個天際之間,石頭房子也漂蕩起來,慢得幾乎象瞧不出來地向伏爾加河和奧卡河方面流去。船旁邊,漂著一些破桶、爛箱、筐子、木片、乾草,有時還有竿子或者繩子,象死蛇一般浮著。

有些地方,窗子開著。市場長廊的屋頂上,曬著襯衫褲,放著氈靴子。有一個女人從窗口眺望灰色的水。長廊的鐵柱上系著一隻小船,紅紅的船腹,映在水裡象塊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頦點點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釋:"這裡是市場更夫住的地方,他從窗口爬到屋頂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邏,看什麼地方有小偷沒有,要是沒有,他自己就偷……"他懶懶地、靜靜地說著,心裡正想著什麼別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靜,空寂得令人難信。伏爾加河和奧卡河匯合成一個大湖。在遠遠的毛毿毿的山上,隱約看見花花綠綠的市區。全城浸在還是灰暗色的,但樹枝已經抽芽的果園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綠色的和暖的外衣。從水面傳來很熱鬧的復活節的鐘聲,聽得出全城都在鳴響。但是我們這邊,卻好象是在被遺棄的墓地里。

我們的小船,穿過黑森森的兩行樹林,從大街劃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煙刺著主人的眼,使他感得煩擾,小船的船頭船身,不時碰著樹身,主人焦躁地驚叫道:"這隻船壞透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這種事?"他咕嚕說。"兩個人划船,當然一個划槳,一個把舵。啊,你瞧,那邊是中國商抄…"我對市場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這個可笑的商場和它那亂七八糟的屋頂。屋頂的角落上,有盤膝坐著的中國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幾個朋友向那些人像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腦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現在,我再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自傲了……"真沒意思,"主人指著那商場說。"要是我來修造的話……"他把帽子望腦後一推,吹著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他若是把磚房街市造在這個每年要被兩條河的河水淹沒的低地上,也會是同樣枯燥的。

他也會想出這種中國商場來的……

他把雪茄煙丟在船外邊,同時厭惡地吐了一口口水,說:"真悶人,彼什科夫,真悶人呀。光是一班沒受過教育的人,沒有人可以談談。要吹牛,吹給誰聽呢?沒有人,都是木匠、石匠、鄉下佬、騙子……"他望著右邊從水中伸出聳立在小丘上的美麗的白色回教堂,好象想起了什麼被遺忘的東西,繼續說:"我現在開始喝啤酒,抽雪茄,學德國人的樣。德國人,老弟,他們真能幹,是好傢夥。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還沒抽慣。抽多了,老婆就嘰咕:你有一股怪氣味,象馬具工一樣。喂,老弟,活著,就得千方百計……好,你來把舵吧……"他把槳放在船沿上,拿起槍,向屋頂上的一個中國人像開了一槍。中國人像沒有受損傷,霰彈落在屋頂和牆頭,向空中升起一股塵煙。

"沒有打中,"射手毫不懊喪地說,又在槍膛里裝彈藥。

"你對姑娘們怎樣,開了戒沒有?還沒有嗎?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戀愛上了……"他跟講夢一樣,講了他學徒時候跟建築師家女傭的初戀。

灰色的水輕輕地泛起水花,洗刷著房子的牆角。教堂後面一片遼闊的水,閃爍著混濁的光波,水面上露出幾處柳樹的黑枝。

在聖像作坊里,不斷地唱著神學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這青青的海,大概是致命的寂寞……"夜裡睡不著,"主人說。"有時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她的房門口,象小狗一樣發抖,屋子很冷。我的東家,每夜上她房裡去,說不定我會被他撞見,可是,我不害怕,真的……"他好象在審視著一件穿過的舊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樣,沉思地說:"她看見了我,憐惜我,打開房門叫我:進來呀,小傻瓜……"這類故事我聽過很多,雖然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經聽厭了。一切人,關於自己的初"戀",差不多都是說得很纏綿,很傷感,沒有一點兒吹牛和猥褻。於是我認為這是講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這樣一點好處。

主人笑著,搖著腦袋,驚奇地感嘆說:

"這話你可不能對我老婆說,千萬說不得。這裡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呢?可是這總是不能說的話。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要是他不說,我就會說了。置身於如此靜寂和荒涼之中,不能不說話、歌唱,或是拉手風琴。要不然,就會在這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沒的死寂的城市裡,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結婚。"他教我。"兄弟,結婚是一件終身大事。活下去,願在哪裡住,就住在哪裡,願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當回教徒,也可以住在莫斯科當警察,受苦也好,偷盜也好——這一切都可以改變過來的。可是,老弟,老婆這個東西,同天氣一樣,你沒有方法去改變……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樣隨意扔掉……"他的臉色變了,皺著眉頭望望灰色的水,用一隻指頭擦一擦隆起的鼻樑,喃喃說:"對,老弟……須要小心謹慎。你逢人叩頭,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個人面前都擺著自己的圈套……"我們划進了梅謝爾斯基湖的灌木林里,這湖同伏爾加河匯合起來了。

"劃慢點兒。"主人囑咐著,把槍瞄著灌木林。

打到了幾隻瘦小的野鴨,他吩咐我:

"划到庫納維諾去。我要在那邊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說我被包工頭們耽誤住了……"他在市梢一條街上了岸,這邊也漲了水。我經過市場,回到指針街,把小船系住,坐在船上眺望兩條大河匯合的地方、城市、輪船和天空。天空象一隻大鳥的豐滿的翅膀,布滿白羽毛一般的雲片。雲縫的蔚藍的深淵裡,露出金黃色的太陽,它的光線一映到地上,地上萬物都改變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動著。急湍的河流,輕輕地浮送著無數的木筏。木筏上挺然站立著長鬍子的鄉下人,搖動著長長的木槳,在相互間,和遇到輪船的時候,發聲叫嚷。小輪船逆流拖著一隻空駁船,河水搖晃著輪船,好象要把它奪下來。輪船象梭魚,晃著頭,喘著氣,對猛然撲來的浪頭,使勁地轉動著輪子。駁船上並排坐著四個人,把腿吊在船舷外,其中一個穿一件紅褂子。四個人同聲唱歌,聽不清歌詞,但聲調是熟悉的。

在這生氣篷勃的河上,我覺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我的身後,淹在水裡的城市卻好象一場噩夢,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樣是不可理解的。

我稱心如意地飽看一切,覺得自己變成了大人,什麼工作都會幹,便回家去了。半路上,我從內城的山頭回望伏爾加河,從高處遠望對岸,大地顯得更遼闊,好象凡是人所盼望的,都會得到滿足。

家裡我有書。從前瑪爾戈王后住過的房子,現在住了一個大家庭。五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更美麗,兩個中學生,他們借書給我,我貪心地讀著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他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麼純潔,一切用簡樸的話所談的事物是那麼美好。

我又讀了波緬洛夫斯基的《神學校隨筆》,也不勝驚嘆。

最奇怪的是這部作品同聖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為厭倦生活而做殘酷的惡作劇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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