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雲化成濕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陽逐漸地延緩每天的路程,空氣變得和暖了。快樂的春天好象已經到來,但象開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麼地方的田院里,馬上會湧進城市裡一樣。街道上都是棕紅色的泥漿,水在步道邊流動,囚徒廣場上,化凈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樂地跳躍,人們也跟麻雀一樣忙碌起來。在這種春天的喧聲中,大齋的鐘聲,一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軟地敲著人們的心。這鐘聲好象老人的談吐一樣,掩藏著某種屈辱的東西,這鐘聲彷彿在用凄涼的憂鬱調子訴說著人世的一切:"有過,有過,這有過……"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們送給我一張小巧精美的聖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說,使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誰?"他玩弄著指頭,抬起眉毛說。"不過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個孤兒。我年紀比你差不多長三倍,也要稱讚你,因為你對萬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你要永遠這樣,這很好。"

他又說到上帝的僕人,說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僕人的分別,他自己好象也不十分明了。他說得很枯燥乏味,師傅們都嘲笑他。我兩手捧著聖像,站在那兒,心裡感動而且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樣才好。卡別久欣終於懊喪地向演說家嚷道:"把你的喪禮演說停止了吧,連他的耳朵都發青了。"

說著,拍了一下我的肩頭,也稱讚起我來了:"你的好處,是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說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著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難為情的樣子。

再過一會兒,我準會因為感到自己是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樂得大哭起來。但是正好這天早上在鋪子里,掌柜用腦袋向我一擺,對彼得·瓦西里耶夫說:"不討人歡喜的小傢伙,幹什麼都不行。"

和平時一樣,早上我到鋪子里去了,可是午後掌柜對我說:"回家去,把貨房頂上的雪掃下來,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給我舉行祝賀以後,我換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貨房頂上,把這年冬天厚實沉重的積雪耙下來。但是因為興奮,忘記打開地窖的門,雪落下來把門封住了。我跳到地上,發見了這個錯誤,連忙動手耙開門上的雪。雪是潮濕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動,又沒有鐵鍬。一個不小心,把木耙折斷了,恰巧這時候,掌柜走到院門邊。"樂極生悲",應了俄國人這句老話。

"好啦,"掌柜譏笑地說著走到我身邊。"嗨,你,幹活,見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這蠢笨的腦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揮來,我閃開身子,氣憤地說:"我不是你雇來掃院子的……"他耙木棒擲在我腳邊,我抓起一塊雪摔到他臉上,他哼著鼻子逃走了。我也丟了工作回到作坊里。過了幾分鐘,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了。她是一個輕佻的、臉上長滿紅瘰的女人。

"叫馬克西莫維奇到樓上去。"

"不去。"我說。

拉里昂諾維奇驚奇地低聲問我:

"幹嗎不去?"

我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著眉頭,到樓上去了。走的時候,小聲對我說:"你太鹵莽了,小老弟……"作坊里沸騰起來了,罵著掌柜。卡別久欣說:"唔,這次一定會把你攆走的。"

這並嚇不住我。我同掌柜的關係,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來更加厲害了。我也見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對我這樣不講道理。

他在鋪子里,常常把錢丟到地板上。我掃地時見到就撿起來放到櫃檯上布施乞丐的零錢罐里。後來因為常常撿到這種錢,我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對掌柜說:"你把錢扔給我,是無用的。"

他面紅耳赤,急不擇言地叫喊起來:

"用不到你來教訓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說:

"誰會故意把錢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鋪子里看書:"你這種頭腦念什麼書。這種吃白飯的傢伙還想當讀書人嗎?"

他並沒有放棄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掃地時硬幣滾進地板縫裡,他一定會認為是我偷了。

於是我又對他說,叫他停止這種把戲。不料,就在這一天,我從小吃店泡了開水回來,聽見他慫恿隔壁鋪子里一個新來的夥計偷偷地說:"你教他偷《詩篇》,最近有三箱《詩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說我,我走進鋪子里,他們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這點形跡之外,他們兩人陷害我的陰謀,還有幾點可疑的根據。

隔壁那個夥計,並非第一次替他幹事,他是一個能幹的生意人,但是喜歡酗酒,喝醉了被老闆趕走了,過了幾時,又重新雇了來的。他是一個營養不良的瘦弱漢子,眼色很狡猾,表面很溫和,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闆。小小的鬍子上面,永遠現著聰明的笑容,又喜歡說俏皮話,開口的時候,發出一種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雖然他的牙齒挺白挺結實。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驚:他親熱地笑著走到我身邊,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頭髮。我們打起架來,他把我從廊下推進鋪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聖龕上——要是如了他的願,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劃破高價的聖像。可是他氣力很小,結果是我打勝了。那時候,使我大吃一驚,這個長鬍子的漢子,坐在地板上,擦著打破的鼻子,傷心地痛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都出去了,鋪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他用手指撫撫鼻樑子靠近眼睛的腫傷,友善地對我說:"你以為,昨天我打你,是出於本意嗎?其實我不是傻子,知道打不過你的,我沒有氣力,是個喝酒的人。這是我們老闆叫我乾的:去找他打架,盡量使他把他們鋪子里的東西多弄壞些,讓那邊受損失。我難道自己情願來惹事,你看,被你把臉弄得這樣臟……"我相信了他的話,心裡可憐他。聽說他同一個女子在一起,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還是問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藥,你也下嗎?"

"他會的,"夥計低聲說,現著可憐的冷笑。"他也許會的……"過了不久,他問我:"唔,我一文錢也沒有,家裡沒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鬧。朋友,你在這邊貨倉里給我偷一張什麼聖像好嗎?我可以換幾個錢,唔,你拿嗎?要不,來一本《詩篇》行不行?"

我記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頭子,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是不好拒絕,就給了他一張聖像。我不敢偷價值幾盧布的《詩篇》,覺得這是犯大罪。有什麼辦法呀?在道德當中,常常藏著一種計較,神聖潔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這小小的秘密,秘密雖小,裡面卻藏著私有財產的大大的虛偽。

當我聽到我們掌柜對這個可憐的人說,叫他教我偷《詩篇》,我愕然吃驚。我很明白,我們掌柜知道我拿他的東西送人情,隔壁的夥計已經把聖像的事告訴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這種陷害我的小詭計,都使我氣憤,對自己對一切人都厭惡。好幾天,我很難過地等著幾貨箱的書運到。貨物終於運到了,我在貨倉里開箱,隔壁的夥計走來了,叫我給他一本《詩篇》。

我便問他:

"你把聖像的事情告訴我們掌柜了?"

"告訴了,"他發出抑鬱的聲音。"兄弟,我這個人是什麼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著他。他慌慌張張地說了些什麼,那種又狼狽又可憐的樣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們掌柜自己猜著了,不,是我們老闆猜著了,後來他又告訴了你們掌柜……"我想,這下我可完了——這班傢伙聯朋結黨陷害我,現在我準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去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橫豎都無所謂。要是淹進水裡,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詩篇》塞進夥計的手裡,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來,把《詩篇》丟在我的腳邊,說了這句話就趕快走了:"我不要。會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沒有懂他的話——為什麼會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興,他沒有把書拿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我們那個小掌柜比以前更愛對我發脾氣,更懷疑我了。

當拉里昂諾維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神情比剛才更喪氣,顯出從來沒有的沉靜。吃夜飯以前,對我一個人輕聲說:"我說了好多話,想叫你別上鋪子去,單在作坊里幫幫忙。

沒有成功。金龜子不肯答應。他和你很過不去……"這屋子裡我還有一個仇人——掌柜的未婚妻,那個挺輕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鬧,呆在門廊底下,見她過來就一把摟住,她也不生氣,只是象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一天到晚,她嘴裡總嚼著東西。她的荷包里,總是裝滿餅乾、油炸餅。她的下頦老是在動。她的茫然的臉色和不安定的灰眼睛,見了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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