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我在聖像作坊里的工作不算繁重。早上,大家還沒有起來的時候,我先給師傅們燒好茶炊。他們在廚房裡喝茶的時候,我同巴維爾收拾作坊,把調顏色用的蛋黃蛋青分好。做完了這些,我上鋪子里去。晚間,研顏料,"學習"技術。開頭我很有興趣地"學習",可是很快明白了,差不多每個工人,對於這個分工很細的技術都不喜愛,都感到沉悶無味。

我晚上無事可做,同他們談船上的生活,講書中的各種故事。不知不覺地在作坊里得到了說書人和朗誦者的特別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些人都沒有我那麼多的經歷和見識,差不多他們每個人,都從小就關進作坊的小籠子里,一直待在裡邊。作坊里只有日哈列夫一個到過莫斯科,提到莫斯科,他便深有感觸地、陰鬱地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裡一切都得小心謹慎。"

其餘的人不過到過舒雅、弗拉基米爾。講到喀山的時候,大家問我:"那裡俄國人多不多?有沒有教堂?"

他們以為彼爾姆在西伯利亞,而且不相信西伯利亞在烏拉爾那邊。

"烏拉爾的刺魚和鱘魚,不是從那兒,從裏海運來的嗎?

可見烏拉爾是在海邊上。"

有時我覺得他們是在嘲笑我,他們說英國在海洋的彼岸,拿破崙是咯魯加貴族出身。我把自己親身的經歷講給他們聽時,他們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聞、曲折的故事,大家都喜歡。甚至上了年歲的人,似乎也都愛虛構而不愛真實。我很明白,事情愈是荒謬,故事愈是富於想像,他們就愈加熱心地聽。總之,現實的東西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大家不願意見到現在的貧窮和醜惡,卻空想地巴望著未來。

我已經痛切地感覺到生活與書本之間的矛盾,而這更加使我驚奇。在我面前的是活的人,是書本中所沒有的。在書本中,沒有斯穆雷,沒有司爐雅科夫,沒有逃避派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也沒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婦納塔利婭……達維多夫的箱子里有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篇集,布爾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別烏斯男爵的小冊子。

我把那些都念給他們聽,大家高興得很,那時候,拉里昂諾維奇說:"念書很好,免得吵架胡鬧。"

我開始上勁地搜尋書本,尋找到了,幾乎每天晚上都讀。

這是些歡樂的夜晚,作坊里靜寂得同午夜一樣,桌子上面掛著的玻璃球——又白又冷的星星,它們的光線映照著伏在桌上的蓬亂的和光禿的腦袋。安靜、沉思的臉,呈現在我的眼前,有時候對書本的作者,對書中的人物,發出讚歎的聲音。

他們好象都換了樣,既專心又溫和。在這樣的時候,我頂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好。我覺得我是在我應該在的地方了。

"我們這裡有了書,就象春天,好象窗上除去冬天的窗框,剛剛打開一樣,"有一天西塔諾夫說。

找到書很不容易,可沒想到往圖書館去借。但我還是想出方法,象叫化子似地到處去要,終於要到了。有一次,從消防隊隊長那裡要到了一本萊蒙托夫的書。就在那時候,我深深感到了詩歌的力量和對於人們的強大影響。

我記得剛讀《惡魔》的頭幾行,西塔諾夫就張望著書,又張望著我的臉,把畫筆放在桌子上,長長的兩手插進雙膝之間,搖擺著身體微微地笑著,椅子在他身體底下吱軋作響。

"夥計們,靜一點。"拉里昂諾維奇說著,也放下了工作,走到我在那裡念詩的西塔諾夫的桌邊來。這首長詩又痛苦又愉快地感動了我,我的聲音常常中斷,眼裡流出淚水,看不清詩句,而更加感動我的,是作坊中低沉而謹慎的動作,整個作坊似乎都沉痛地沸騰起來,好象受了磁石的吸引,圍在我的身邊。等我讀完第一章,差不多所有的人全圍在桌子的四周,彼此身子緊靠著,互相擁抱,皺著眉頭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把我的腦袋按到書上說。

我念完了,他把書拿過去,看了看書的里封,然後挾在脅下,說:"這還得念一次。你明天再念吧,書放在我這裡。"

他走開了,把萊蒙托夫的書鎖進自己桌子的抽屜里,又去做工了。作坊里很靜,工人們輕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西塔諾夫走到窗邊,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一直茫然地站著。日哈列夫又放下畫筆,嚴肅地說:"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僕人……唉。"

他抬起兩肩,縮著脖子,繼續說:

"我甚至能畫惡魔:黑身子,多毛,火焰一般的紅翅膀——用紅鉛畫,以後是臉部和手腳,蒼白色的,象月光底下的雪。"

一直到吃夜飯,他坐在方凳上,和平時不同,不安地轉旋著身體,弄著指頭,嘴裡說著惡魔、女性、夏娃、樂園、聖徒如何犯罪等等莫名其妙的話。

"這都是真實的。"他肯定地說。"既然聖徒都和罪惡的女人做出不端的行為來,那麼怪不得惡魔也喜歡和聖潔的人作孽……"大家默默聽著他的話,也許大家同我一樣,不想開口。一邊望著鍾,一邊懶洋洋地做工,打了九點鐘,大家就一齊放下了工作。

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西塔諾夫仰頭望著星星念道:凝視著在天空中飄泊的一隊隊被上天委棄的星辰……"這是人所想不出來的呀。"

"我是一句也不記得了,"日哈列夫在料峭的寒氣里哆嗦著說。"我什麼都不記得,卻能看見他。逼得人去同情惡魔,這真有趣。他可憐,是嗎?"

"對啦。"西塔諾夫點點頭。

"人,就是這樣的。"日哈列夫使人難忘地叫了一聲。

在門廊下,他關照我:

"喂,馬克西莫維奇,你不許在鋪子里談起這本書,它準是一本禁書。"

我很高興:我想,在舉行懺悔禮的時候,神父問我的,一定就是這種書。

大家沒精打采地吃了夜飯,沒有平時那種吵鬧聲和談話聲,好象一切人都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必須用心去想的樣子。晚飯後,大家睡覺的時候,日哈列夫把書拿出來對我說:"再念一次。念得慢一點,不要著急……"有幾個人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單衣,走到桌子邊,縮著兩腿,在周圍坐了下來。

當我念完之後,日哈列夫把指頭敲敲桌子又說:"這是人生。唉,惡魔,惡魔……原來是這麼回事,是嗎,老弟?"

西塔諾夫越過我的肩頭,念了幾句,笑著說:"我要抄在本子里……"日哈列夫站起來,把書拿到自己桌子上去,可是忽然站住,抱屈地發出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活著,象一隻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狗,什麼也不知道。

對於上帝,對於惡魔,都沒有用處。怎麼能稱做上帝的僕人?

約伯是僕人,上帝自己同他談過話,還有摩西也一樣。摩西的名字是上帝給起的,摩西——意思就是我們的,就是上帝的人。但我們是誰的呢?"

把書藏好,鎖上,穿起衣服,他問西塔諾夫:"到酒館去嗎?"

"我要到我女人那裡去,"西塔諾夫小聲回答。

他們出去後,我在門口的地板上,同巴維爾·奧金佐夫一起睡了。他很久地輾轉不能入睡,發出鼻息聲,忽然低聲哭泣起來:"你怎麼了?"

"我很可憐他們,"他說。"我同他們一起生活已經四個年頭了,他們的情形我很熟悉……"我也覺得他們可憐。我們好久都睡不著,低聲地談論著他們,我們看出他們每個人都有善良的性格,而且他們每個人還有一種什麼東西加強著我們兩個孩子對他們的同情。

我和巴維爾·奧金佐夫兩個人處得挺好,後來他學成了一個出色的工匠,但沒有多久,當快近三十歲的時候,喝酒喝得很兇。後來我在莫斯科希特羅夫市場遇見他,已變成了一個流浪漢。不久前聽說他已經害傷寒病死了。想到在我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都毫無意義地死去,真是可怕。

一切的人,逐漸使盡了精力——死去了,這是自然的現象;但是無論在哪裡,也沒有象在我們俄國,這樣可怕地迅速和毫無意義地使人早衰……他比我大兩歲,是一個圓腦袋的孩子,活潑、伶俐、正直、天資很高:善於畫鳥、貓和狗。他給師傅們畫漫畫像,常常把他們畫成鳥兒,畫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諾夫是一隻獨腳站立的垂頭喪氣的鷸鳥,日哈列夫是一隻雞冠破碎的,頭上沒有羽毛的公雞,害病的達維多夫是一隻兇相的水鵲子。但巴維爾最好的傑作,是塗金師戈戈列夫老頭兒,蝙蝠的形狀,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腳;他圓圓的黑臉上,眼邊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橫在眼睛裡,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種栩栩欲活的非常卑鄙的表情。

巴維爾把漫畫給師傅們看時,大家都沒生氣,可是戈戈列夫的畫像,卻給人不快的印象,於是都勸告這個藝術家:"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兒看見會要你的命。"

骯髒腐朽的,永遠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兒,是一個叫人討厭的信徒,處處都陰險,常把作坊里的事向掌柜搬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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