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裁縫的妻子還沒搬走的時候,我們主人住所的樓下搬來了一個眼睛烏黑的年輕夫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和年老的母親。

母親是白頭髮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裡含著一支琥珀煙嘴抽煙捲。夫人是很漂亮的美人,樣子威嚴、驕傲,用低沉而悅耳的音調說話;瞧人的時候昂著頭稍微把眼睛眯著,好象別人站得很遠,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個叫秋菲亞耶夫的黑皮膚的兵士,幾乎每天都牽一匹瘦腿兒的紅毛馬到她家門口來。那夫人穿一件鐵青色絲絨裙衣,戴一雙喇叭口形的白手套,腳上穿著黃色的長統馬靴,走到大門口,一手撩著裙子,拿一條柄上嵌著淡紫石的馬鞭,伸出另外一隻小小的手,撫摩那親切地齜著牙齒的馬的鼻臉。那馬兒把一隻紅紅的眼睛向她睨著,全身哆嗦,提起蹄子輕輕踢著踏實了的地面。

"羅貝爾,羅-貝爾,"她低低叫著,用力拍打馬兒彎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著,她一腳踏在秋菲亞耶夫的膝頭上,輕巧地跳上馬鞍;馬兒很得意地在堤岸上跟跳舞一般奔跑起來。她坐在鞍上的姿態是那麼沉著老練,簡直跟長在鞍上一樣。

她真美麗得出奇,無論什麼時候見到她,都跟初見時一樣,常常使人心中洋溢著一種陶醉的歡喜。我見了她,心裡就想:黛安娜·普瓦提埃、瑪爾戈王后、拉·瓦爾埃爾少女,以及其他歷史小說中的美麗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這位夫人一樣的美麗。

她周圍經常圍繞著一群駐紮在這城裡的師部的軍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兒來彈鋼琴、拉小提琴、彈吉他、跳舞、唱歌。

其中來得最勤的是一個叫奧列索夫的少校。他長著肥胖的紅臉,短短的兩腿,頭髮已經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輪船上的機工差不多。他彈得一手好吉他,對夫人順從得象一個忠實的奴僕。

跟母親一般幸福而且美麗的,是那個五歲的長著鬈髮的胖胖的女孩。淡藍色的大眼睛天真而沉靜,是一對在憧憬著什麼的眼睛。而且,這個小女孩總顯出一種非孩童的深思的樣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帶著沉默的秋菲亞耶夫和肥大而斜視的女僕,埋頭在家務中。因為沒有保姆,那個小女孩每天總在門廊上,或者在對面堆著木頭的地方一個人玩耍,幾乎沒有人看管。我常在傍晚的時候,跑去和這女孩子玩,我很喜歡她;她也很快跟我混熟了。每次我講故事給她聽,她就躺在我手臂上矇矓欲睡。她睡著以後,我就抱她回家上床。

不久以後,竟到了這種程度,她每次臨睡以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別,我去了,她就很正經地伸出圓滾滾的手說:"明天再會呀。外婆,該說什麼話呀?"

"上帝保佑你,"老婆婆這麼說著,她那嘴和尖鼻子里冒出白騰騰的煙。

"上布保佑你到明天呀,我要睡覺啦,"小女孩學著說了之後,就鑽進綴花邊的被子里去了。

老婆婆提醒她說:

"不是到明天,是永遠呀。"

"嗨,明天不是永遠有的嗎?"

她喜歡用"明天"這個詞兒,把一切自己所喜歡的東西都搬到未來中去。她把摘來的花、折來的樹枝插在地上說:"明天這地方就會變成一座花園……""我明天什麼時候也要埋(買)一匹麻(馬),跟媽媽一樣騎著玩兒去……"她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但不很活潑;常常正玩得好好兒的,忽然凝神沉思,出人意料地問:"神父頭上的毛,為什麼跟女人的一樣?"

有時她讓蕁麻刺了一下,就指著蕁麻說:"你當心,我去刀(禱)告上帝,上帝會重重地花(罰)你。不管是什麼人,上帝都會花(罰)他的。連媽媽,他也可以花(罰)的……"有時候,一種輕微的、嚴肅的悲哀落在她的身上,這時候她那藍色的充滿憧憬的眼睛便注視著天空,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說:"外婆常常發火,可是媽媽總不,媽媽總是笑。大家都喜歡她,所以她老是忙,總有客人來,來看她,因為她,媽媽長得漂亮。她是個可愛的媽媽。奧列索夫伯伯也這麼說:可愛的媽媽。"

我非常喜歡聽這小女孩講話,因為她給我打開了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她總是高興地和很多地談她的媽媽。因此,在我的眼前,隱約地展開了一種新的生活,使我重新想起瑪爾戈王后,因而更增強了我對書的信任,對於生活的興趣。

有一天傍晚,我正等候著往奧特科斯散步去的主人們,坐在門廊上,女孩在我手中打瞌睡。她母親騎馬跑來了,輕輕跳到地上,略略把頭一抬,問:"她怎麼啦?睡著了嗎?"

"是的。"

"啊喲,真的……"

當兵的秋菲亞耶夫從門裡跑出來,拉住馬,夫人把鞭子往腰帶上一掖,伸開兩臂說:"把她給我。"

"我自己抱了送去吧。"

"嗯。"夫人跟叱馬一般叱了我一聲,一隻腳在門廊上跺了一下。

女孩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見了媽媽,便伸手要她抱。她抱著去了。

我是習慣被人家叱罵的,可是連這位夫人都要叱罵我,心裡可真不痛快。她只消輕輕吩咐一聲,誰還能不服從。

過了幾分鐘,那個斜眼的女僕來叫我了,說是女孩耍脾氣,沒給我道晚安就不肯睡覺。

我在她媽媽面前有些得意地走進了客室。女孩坐在媽媽膝頭上,她媽媽正在用靈巧的手給她脫衣服。

"好,你瞧,"她說。"這個怪物來了。"

"不是怪物,是我的小夥伴……"

"原來是這樣。那太好了。送點什麼東西給你的小夥伴吧,呃,你願意嗎?"

"噯,我願意。"

"好極了,這由媽媽來送,你去睡覺吧。"

"明天再會。"她向我伸出手說。"上帝保佑你到明天……"夫人吃驚地叫了起來:"啊喲,這話誰教你的……外婆嗎?"

"嗯……"

小女孩一進去,夫人用手指頭招呼我:

"送你什麼呀?"

我說什麼也不要,只希望她借一本什麼書給我看看。

她伸出和暖芳香的指頭把我的臉一抬,現出和悅的笑容問我:"啊喲,你喜歡看書,是嗎?那你看過一些什麼書?"

她一笑,就顯得更美了。我囁囁嚅嚅向她說了幾個長篇小說的名字。

"你喜歡這些書里的什麼呢?"她兩手放在桌子上,指頭微微動著。

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花的濃郁的香氣。奇怪的是香氣中還混著馬騷氣。她透過長長的睫毛,沉思地注視著我,我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注視過。

屋子裡放滿了精緻的傢具,顯得跟鳥窩一般狹窄。窗口覆著濃濃的花蔭,火爐上的白瓷磚,在薄暗中閃著光,和火爐並排的一架大鋼琴,也顯得亮晶晶的。牆壁上,樸素的金色框子里裝著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獎狀,每個獎狀下邊都用繩子吊著一顆暗色的大櫻這一切,也跟我一樣畏縮地望著這位婦人。

我儘可能用簡單明了的話告訴她,我過著苦惱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讀書的時候,才能把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來是這樣?"她這樣說著,站起身來。"這話不錯,這話也許是對的……唔,好吧。書以後盡量借給你,不過現在沒有……唔,你把這本拿去……"她從長沙發上拿起一本黃封皮的已經破散的書:"你拿去看,看完了來拿第二卷;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梅謝爾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來;開始極認真地念起來。可是彼得堡的"秘密",比馬德里、倫敦、巴黎的無味得多,我從頭幾頁上已經看明白了。使我發生興趣的,只有一段關於自由和棍棒的寓言:"我比你強,"自由說。"因為我比你聰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強,因為我氣力比你大。"

爭著爭著就打起架來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記得,自由受了重傷死在醫院裡了。

這本書中談到了虛無主義者。我記得,照梅謝爾斯基公爵的觀點,虛無主義者是十分兇惡的人,被他瞧一眼,連雞都會死的。虛無主義者這個名詞,我以為是罵人的不體面的話,除此以外,我什麼也沒有看懂,這真使我傷心。大概我沒有閱讀好書的能力。我從心裡相信,這是一本好書,因為我覺得那樣一位尊貴美麗的夫人,決沒有看壞書的道理。

"怎麼樣?喜歡嗎?"我把梅謝爾斯基的黃封面小說還給她的時候,她這樣問我。

我很為難地回答了一聲"不",我想,這會使她生氣。

不料她只是大笑起來,跑進帷帳後邊去了,那兒是她的卧室。她從那裡拿來一本精裝的山羊皮面子的小書。

"這本你一定會喜歡的。只是不要弄髒了。"

這是一本普希金的詩集。我懷著一種好象一個人偶然走進一處從未見過的美麗的地方所產生的貪婪感情,把這本書一口氣念完了。走進美麗的地方的時候,總是想馬上把它全都跑遍。在沼地的林子中長滿苔蘚的土墩上,走了好一陣子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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