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天開始下雪的時候,外祖父又把我帶到外祖母妹子的家裡去。

"這對你沒有什麼不好,沒有什麼不好,"他對我說。

我覺得,這一夏天經歷了很多的事情,年紀也大了好些,人也變得聰明多了。可是在這中間,主人家裡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為吃得太多,鬧胃病,依然彼此嘮嘮叨叨講著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惡毒可怕地禱告上帝。年輕的主婦,產後瘦了許多,身子雖然縮小了不少,可是動作還依然跟孕婦一般,搖搖擺擺、慢慢騰騰的。她每次給孩子縫內衣時,總是低聲唱著一首同樣的歌:斯皮里亞,斯皮里亞,斯皮里東斯皮里亞,我的親兄弟,我坐在雪橇上,斯皮里亞放在后座上……若是走進她屋子裡,她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來幹什麼?"

我相信除了這首歌之外,她什麼歌都不會唱。

晚上,主人們把我叫進屋子裡,命令說:"喂,講講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廁所門的椅子上講起來。違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這家裡來的我,回想另一種生活,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我講出了神,完全忘記了聽眾,但這樣的時候不很久。那些女人並沒有坐過輪船,她們向我問道:"可是,總有點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麼可怕的。

"輪船忽然開到水深的地方,會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來;我雖明明知道輪船不會在水深的地方沉沒,但總不能說得使她們完全明白。老婆子以為輪船並不是在水面上浮著,而是跟火車一樣在地上轉動,靠輪子支在河底行走的。

"既然是用鐵造成的,在水裡怎麼能浮起來呢?斧頭總不能浮在上面吧……""鐵勺子在水裡不是也不會沉嗎?"

"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間是空的……"我講到斯穆雷和他的書籍的時候,他們就疑惑地注視著我。老婆子說寫書的人都是些混帳,或是邪教徒。

"那麼聖詩集呢?那麼大衛王呢?"

"聖詩集——那是聖書呀。而且大衛王也為聖詩集向上帝請過罪。"

"這話寫在什麼書上?"

"這話就寫在我手心裡,我給你後腦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寫在哪兒了。"

她什麼事都知道,而且無論說到什麼,她都顯得很有把握,說得斬釘截鐵。

"佩切爾街上死了一個韃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靈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靈魂是一種精氣呀,"我說。可是她輕蔑地嚷:"難道韃靼人的靈魂也是精氣?傻瓜。"

年輕的主婦也害怕書籍:

"念書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輕時候,"她說。"我老家格列別什卡那兒,有一個良家姑娘,一天到晚迷在書本子里,後來愛上了一個副牧師。副牧師的老婆可讓她出了丑。在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有時我引用了斯穆雷書中的一句話。他的書籍中,有一本前後都缺了頁子的,其中有這樣的話:"老實說,火藥並不是誰發明的;象歷來的情況一樣,它也是經過一系列細微的觀察與發現之後,才製成的。"

不知什麼緣故,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尤其是"老實說"這幾個字,使我非常中意,我感到了這幾個字的力量。但是這個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說來都可笑。生活中確有這樣的事。

有一天,主人們要我再講點輪船上的事給他們聽,我回答說:"老實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講的了……"他們聽了這個字眼嚇壞了,喊起來:"什麼?你說什麼?"

四個人開始一齊笑,學著說:

"老實說——哎唷啵"

連主人都對我說: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從此以後,有好久,他們都叫我:

"喂。老實說。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實說……"這種毫無意義的揶揄,並不使我生氣,只是使我覺得奇怪。

我生活在這昏昏沉沉的悶人的氣氛中,為擺脫這種情緒,我儘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這兒不愁沒活兒干:家裡有兩個嬰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調換,我就不得不照料嬰孩。每天洗嬰兒的尿布,每周還要到"憲兵泉"①去洗衣服;那裡的洗衣女笑我說:"怎麼,你干起女人家的活來啦?"

有時候她們捉弄得太過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沖她們打,她們也用同樣辦法狠狠地回敬我,可是跟她們在一塊兒,很快活,很有趣。

"憲兵泉"順著一條深溝流入奧卡河。這條深溝把用古代神靈雅里洛為名的原野和這邊的城市隔開。每逢春祭節,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來遊玩。據外祖母對我說,她年輕的時候,人們還信奉雅里洛神,拿東西來祭他,祭他的時候,用輪子卷上浸過樹脂的麻絮點上火,從山上滾下來。大家嚷著唱著,瞧這著火的輪子是不是一直滾到奧卡河。如果是一直滾到了的話,那就是說,雅里洛神已經接受了祭禮,這年的夏天,一定能夠風調雨順。

洗衣女大都是從雅里洛來的,統統都是性情活潑、能說會道的女人。她們對街市上的事全知道,聽她們互相講到她們的主人——商人、官吏、軍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簡直是一種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凍裂了皮。她們在蔽不住風雪的滿是縫隙的舊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進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凍得紅紅的,濕手指僵硬得不會彎曲,眼睛裡掉下眼淚,可是她們互相不停地講各種各樣的事情,對於一切和任何事務都帶有一種特殊的勇敢。

最健談的一個,叫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三十多歲,是一個很有朝氣的結實的婦人,眼睛裡含著一種嘲笑,說話特別的尖刻。她的女伴們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又因為她幹活麻利,穿著整潔,還有一個女兒在中學裡念書,所以特別受人尊敬。每當她背著兩籃濕衣服,彎著腰從溜滑的小路上走下來的時候,別人碰見她,總是笑嘻嘻地,關心地問她:"你女兒好嗎?"

"還好,謝謝你,托上帝的福,在念書。"

"瞧著吧,將來會當太太的。"

"叫她念書,就是想她能夠當太太。什麼富貴老爺,什麼夫人太太,你說是從哪兒來的?統統都是咱們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學問學得強,手臂長得長;手臂長得長,東西撈得多,東西撈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們來時大家還都是傻孩子,我們回上帝那裡要做聰明老頭兒,就得學習。"

當她說話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聽她那頭頭是道的富於自信的談吐。大家當面背後都稱讚她,對於她的勤苦耐勞和頭腦精明都表示驚異,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去學她的樣。她把長統靴的棕色皮統子剪下一段,縫在袖口上,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彎上,也不會弄濕了。大家都稱讚她想得聰明,可是沒有一個照她樣去做。我學樣縫了一個,大家卻來笑我:"啊喲,你從女人手裡偷小聰明。"

大家又說到她的女兒:

"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學問還沒有學好,就死了……""一個人有了學問,也不一定過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兒,她念了多少書,念書念書,結果念到自己也當了女教員,女教員,就是老處女的別名礙…""這話也不錯,沒有學問,只消有一點什麼可取,也一樣可以嫁漢子……""總之,女人的智慧,不在乎頭腦……"聽她們自己這樣不害臊地談著自己,我覺得又奇怪又彆扭。我知道水手、兵士、土工們怎樣談論女人,也見到過男人家總是互相吹牛,說自己騙女人的手段怎樣高明,跟她們的關係怎樣才能長久。我覺得他們好似把"娘兒們"當做冤家對頭。但從男人們得意洋洋的臉上,總可以約略看出那些吹說自己勝利的話里,虛構多於真實。

洗衣女對於自己私情的事雖然不談,但當她們一談到男子的時候,卻可以聽出裡邊含蓄嘲笑的惡意。我想:說女人是一種魔力,也許是對的。

"男人家任他怎麼胡鬧,任他怎樣同別人要好,葉落歸根,還是要回到女人身邊來的,"有一次,納塔利婭這麼說。一個老婆子用著害傷風似的聲音,對她喊叫:"不這樣,他們還能到哪裡去呀?連修道士、隱修士,也離開上帝,到咱們這兒來……"她們在山溝底部,在那連潔白的冬雪都不能蓋住的骯髒的山溝里,在如怨如訴的潺潺水聲中,在濕淋淋的破衣爛衫的搗擊聲中談論著關於一切民族和種族是從哪裡來的秘密。

這種不害臊的粗野的對談,使我產生了一種畏懼的厭惡,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遠遠地離開周圍那些惹人討厭的"羅曼史"。從此說到"羅曼史",我就馬上想到那種骯髒猥褻的事情來。

可是在溝溝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廚房裡和勤務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呆在家裡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裡,老是重複著一些刻板單調的談話、概念和事情,只覺得氣悶、無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並睡,一天到晚,忙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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