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船到薩拉普爾,馬克西姆上岸去了。他沒有向誰打招呼,不聲不響,嚴肅而平靜地走了。那個喜眉笑眼的婦人跟在他後面;再後面,是那個姑娘。她無精打采,眼瞼紅腫。謝爾蓋在船長室門口跪了好久,吻著門上的板,用額頭在這板上碰著,叫喚著說:"饒恕我吧,並不是我的過錯!這是馬克西姆……"水手,茶房跟一些乘客,都知道他在撒謊,但是卻鼓勵他:"去吧,去吧,會原諒你的!"

船長把他攆開,還踢了一腳,謝爾蓋摔了一個跟斗。雖然如此,船長還是饒恕了他。謝爾蓋立刻在甲板上跑起來,象狗一般討好地看著別人的眼色,端著托盤送茶水去了。

從岸上雇來了一個當過兵的維亞特省人,補馬克西姆的缺。這是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小腦袋,紅眼睛。廚師的助手馬上叫他去殺雞。那當兵的殺了兩隻,其餘的,都放出到甲板上。乘客開始捉捕,有三隻飛到船欄外邊去了。那當兵的就坐在廚房旁邊木柴堆上,傷心地哭起來。

"你怎麼啦,傻瓜?"斯穆雷詫異地問他。"難道當兵的也會哭嗎?"

"我是後方的衛戍兵呀,"那當兵的輕輕說。

這一哭他倒了霉,三十分鐘之後,船上所有的人,統統大笑起來,人們跑到他身邊,直盯著他,問:"是這一個嗎?"

於是,便侮辱地荒唐地笑得直打哆嗦。

當兵的起初沒看見人,沒聽見笑聲。他用舊印花布襯衫的袖口抹掉臉上的眼淚,彷彿要把眼淚藏到袖子里去。可是沒多一會兒,他那紅眼睛裡又充滿了怒氣,用喜鵲一般快口的維亞特話開口了:"幹啥用牯牛大的眼睛瞧我?唔,我要把你們撕成碎塊……"這腔調使大家更加樂起來了。有的拿指頭去戳他,有的扯他的襯衫,有的拉他圍裙,簡直把他當成一頭山羊捉弄。一直捉弄到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後,不知哪個把泡過的檸檬皮套在木勺柄上,吊在他背後圍裙帶上。那當兵的一走動,木勺就在他後邊左右擺動起來,引得大家哄聲大笑。可是他,就跟一隻落進籠子的老鼠一般奔忙著,不明白是什麼引得大家發笑。

斯穆雷不作聲,板著臉注視著他。廚師這種臉色有點象女人。

我同情起這當兵的來,便問廚師:

"我把木勺子的事告訴他可以嗎?"

他默默點頭。

我把大家笑他的原因告訴他,他馬上摸到木勺,揪下來扔到地上,拿腳踏碎了。突然,兩手抓住我的頭髮,我們就扭打起來;這使看客們大為滿意,馬上把我們圍祝斯穆雷推開大家把我們拉開了。先擰我的耳朵,又擰住當兵的耳朵。大家見那小個子在廚師手底下晃腦袋,亂跳亂蹦,就樂開了,有喝彩的,有吹唿哨的,有頓腳的,統統笑倒了。

"衛戍兵萬歲!用腦袋撞廚師的肚子呀!"

瞧著那班傢伙這種野蠻的快樂,我恨不得闖向他們,拿塊劈柴向他們劈頭蓋腦打過去。

斯穆雷放了那當兵的,把兩手疊在背後,擺著一條胖豬似的架勢,豎起鬍子走向那些看客,氣沖沖地露出怕人的牙齒:"各就各位——開步走!亞細亞人……"那當兵的又向我衝過來。可是斯穆雷一隻手把他抱住,拖到抽水機那邊,動手抽水,把他那瘦小的身子象玩一個布娃娃似地旋轉著,拿水沖他的頭。

水手、水手長、大副都跑上來了,馬上,人又擠了一大堆。比誰都高一頭的食堂管事,也象平常一樣默默地站在那裡。

當兵的坐在廚房邊木柴堆上,兩手發著抖,脫去靴子,動手絞乾裹腿帶。裹腿帶其實並沒有濕,可是他的稀疏的頭髮卻滴著水珠。這又使看客們樂起來了。

"反正,"當兵的發出又尖又細的聲音。"我要打死這小鬼!"

斯穆雷一手搭在我的肩頭上,對大副不知說了些什麼。水手們趕著看客,當大家都走散了的時候,廚師就問當兵的:"拿你怎麼辦呢?"

當兵的用狠毒的眼光瞅著我,身子古怪地發著抖,沒有回答問話。

"立——正,好吵鬧的傢伙!"斯穆雷說。

當兵的回答了:

"不,這又不是在連隊里。"

我看見,廚師有點羞惱了。胖胖的臉頰癟了一癟;他呸的吐了一口口水,就帶我走開了。我雖然糊裡糊塗跟著他走,但還連連回頭望那當兵的。斯穆雷納悶地叨嘮:"真象一個活寶貝,啊?你看……"謝爾蓋追上我們,不知為什麼,悄悄地說:"那傢伙想自殺呀!"

"在哪兒?"斯穆雷叫著,跑過去了。

當兵的正站在茶房艙室門口,兩手捧著一把很大的刀子。

這把刀是用來砍雞頭、劈木柴的,鈍得要命,刀口已缺得跟鋸齒一樣。茶房艙室前面圍住了許多人,在觀望這個頭髮濕淋淋的可笑的小矮子。他那帶翹鼻子的臉跟肉凍一般顫動,嘴吃力地張著,嘴唇發抖,咆哮道:"你們欺侮人……你們欺侮人……"我不知跳在一個什麼東西的頂上,越過大家頭頂看見很多的臉。大家都嘻著臉,互相談論:"你瞧,你瞧……"他用乾枯的孩子一般的手,把拖出的襯衫下擺塞進褲腰裡去。站在我身邊的一個儀錶可敬的人,嘆了一口氣說:"打算要自殺,可是還在心疼褲子……"大家笑得更響。很明顯,沒有人當他真會自殺。我也覺得他不會真自殺。可是斯穆雷向他投了一眼,就挺著肚子把別人擠開,嘴裡吆喝著:"滾開,混蛋!"

他一下把很多人都叫作混蛋,闖到擠成一堆的人群跟前,沖著他們叫:"散開,混蛋!"

這也是可笑的,然而似乎又是對的:今天從早上起,所有的人,好似變成了一個大混蛋。

他把人群趕散,跑到當兵的身邊,伸出了手:"把刀子給我……""給就給,"當兵的把刀鋒向外遞過來,這麼說。廚師把刀子交給我,推著當兵的走進艙里去:"躺下睡覺吧!你怎麼了,啊?"

當兵的在床上默然坐下。

"讓他給你拿吃食和伏特加來,你喝伏特加嗎?"

"能喝點兒……"

"只是,你可別碰他,跟你開玩笑的並不是他。聽見了沒有?我告訴你,並不是他呀……""可是為什麼大家要折磨我呀?"當兵的低聲問。

斯穆雷停了一刻,煩悶地說:

"我怎麼知道呢?"

他帶著我往廚房間走,嘴裡還直嘟囔:

"看呀,真是欺侮起老實人來啦!這回你瞧見了吧!夥計,人欺人會欺瘋的,會的……跟臭蟲一樣,叮住你,就完了!不,臭蟲哪比得上,簡直比臭蟲還凶……"我拿了麵包、肉和伏特加到當兵的那兒去,他正坐在床上,身體前後搖晃著,跟女人般地嗚咽低泣。我把盤子放在桌上說:"吃呀……""把門帶上。"

"門帶上就黑了。"

"帶上吧!要不然他們又會找來……"

我走了。我討厭這當兵的,他不能引起我對他的同情和憐憫。我很不安,——外祖母屢次教導我說:"你要關心別人。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家都很艱難……""拿去了嗎?"廚師問我,"他在那裡幹什麼呢?"

"在哭。"

"唉……窩囊廢!他算個什麼當兵的?"

"我一點兒也不可憐他。"

"什麼?你說什麼?"

"應該關心人……"

斯穆雷拉著我的胳臂,拽到他身邊,懇切地說:"不能勉強去憐惜人,但是說謊也不好;懂了沒有?你要有點出息,要知道自己……"說著,把我推開,陰沉地補充了一句:"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給你,抽支煙吧……"乘客們捉弄那個當兵的,瞧見斯穆雷擰他耳朵時哈哈大笑。這種行為使我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侮辱人和欺侮人的感覺,他們的行為使我很不平靜,感到深深的憂鬱。為什麼這種討厭的事情,這種痛心的事情,會使他們感到快樂呢?什麼東西逗得他們這樣高興呢?

看吧,他們又坐在那低低的篷帳底下,躺的躺,喝的喝,吃的吃,打牌的打牌,親親切切,正正經經談著話,瞧著河面的流水。簡直好象一個鐘頭前吹唿哨、張威助勢的並不是他們。他們又跟平常一樣安靜、慵懶。他們一天到晚,跟遊盪的太陽光中的小蟲和塵埃一樣,在船上蕩來蕩去。每到一個碼頭,就有十來個人一夥兒,擁上跳板,一邊畫十字,一邊走上碼頭去。從碼頭上,也有差不多數目的人,迎著他們跑過來。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包裹和旅行箱,把背脊壓得彎彎的,連穿著的衣服都跟他們的相同……這種經常的乘客的替換,沒有使船上的生活發生絲毫的變化。新來的乘客,也說著離去的乘客說過的同樣的話:土地啦,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們用的是同樣的辭句。

"忍耐點吧,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啊,做人頂要緊的是忍耐!沒有法子,我們命該如此……"這種話,聽著很枯燥,使人生氣。我不能忍受侮辱,我不能忍耐惡意的、不公平的屈辱的待遇。我堅信,我也覺得我不應受這種待遇。就是那當兵的,也一樣,也許他自己願意逗人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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