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頭,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大頓。我聽著她的惡毒的話,又傷心,又奇怪,外祖母怎麼忍受得住。在這種時候,我就不喜歡她。

年輕的主婦從屋子裡出來,客氣地向外祖母點頭:

"請到餐室里來,不要緊,請進來吧!"

姨姥姥望著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乾淨,鄉下佬就是拖泥帶水的!"主人很高興地接待外祖母:

"啊,聰明的阿庫林娜,日子過得怎麼樣?卡希林他老人家好嗎?"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還是勤勤懇懇在幹活?"

"噯,老這麼干著,跟囚徒一樣!"

外祖母同他談得很親熱,很投機,同時又不失長輩的風度。談話中,他也提起我的母親:"是啊,瓦爾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個多麼好的女子——真有點男子漢氣魄呀!"

他的女人就對外祖母打岔兒說:

"你還記得嗎,我送過她一件斗篷,黑綢子鑲珠邊的?"

"怎麼不記得……"

"那件斗篷還完全是新的……"

"對啊,"主人嘟噥著。"什麼斗篷、短襯衫,生活啊——可真傷腦筋!"

"你說什麼?"她犯疑地問他。

"我嗎?沒說什麼……好日子容易過,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主婦不安起來了。後來,她帶外祖母去瞅剛出生的孩子。我把桌上使過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著低聲地對我說:

"你的外婆真是個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這句話。但等我單獨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時候,我很痛心地對她說:

"你幹嗎上這兒來,幹嗎來呀?你明明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臉上顯出和藹的笑容,瞅著我答道。這樣一來,我覺得不好意思了。當然她什麼都看得出來,什麼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裡現在想什麼。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來,然後摟住了我,親切地說: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會上這兒來的,我幹嗎找他們?再說,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沒有幹活,家裡沒有錢了……還有,我兒子米哈伊爾把薩沙趕出來了,要管他的吃喝。這兒答應每年給你六個盧布,因此我想,你在這兒已經半年,少說也能給一個盧布吧?……"她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輕說:"他們叫我教訓你,罵你一頓,他們說你誰的話也不聽。我的心肝寶貝,你要在這兒呆著,再忍兩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腳,你要忍受,好嗎?"

我答應忍受,這實在是很難的;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個不停,這種叫化子一樣的枯燥無味的生活壓迫著我,象做夢一樣。

有時我想:應該逃跑!可是當時正是該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風雪吼叫,風在閣樓上打迴旋,房梁凍得緊縮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能逃到哪兒去呢?他們不許我出去遊逛,我也沒有遊逛的工夫。冬季里短短的白天,飛快地、不知不覺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務事中。可是教堂是必須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徹夜彌撒,逢節日要去行晚禱。

我很願意上教堂。我愛站在一個寬寬的黑角落裡,遠遠望著聖像壁。它好象在燭光中溶化,變成一條金黃色的小河,流到灰色的石壇上。聖像的黑影輕輕地搖晃著,聖幛中門的金黃色的花邊快活地顫動著,燭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靄的空氣里飄悠,婦人們和姑娘們的腦袋,象花朵一般。

周圍的一切與唱詩班的歌聲很調和地融合著,一切都象童話一般的奇怪,整個教堂跟搖床一般,在焦油一樣的黑漆的空虛中搖晃。

有時我覺得教堂好象沉到深深的湖底里去了,為了去過一種特別的、什麼也不能比擬的生活,它從地上消失了。我的這種感覺,大概是由於外祖母講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來的。我常常同周圍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搖擺著身子,被唱詩班的歌聲、禱告聲和人們的嘆息聲引入夢境,背誦著一首情調悲傷的故事歌:

當復活節晨禱的時候,

一隊可詛咒的韃靼人,

象一大群兇惡的狗

擁進了基捷日城裡……啊,上帝,啊,我的主,大慈大悲的聖母呀!

保佑您的奴隸吧,

讓我們聽完這早晨的聖書,

讓我們平平安安做完禱告!不要讓那些韃靼人玷污神聖的宮殿,姦淫我們的妻子和閨女,折磨我們幼小的兒童,虐殺我們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請聽呀!

聖母呀!你請聽呀!

聽我們的禱告,

聽我們的哀求。

萬王之王發了命令,

召米哈伊爾,神的差人:"去,米哈伊爾,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讓整個城市沉入湖底;

於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勞,

從晨禱到徹夜禱告,

教堂的神聖禮拜儀式樣樣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腦袋裝滿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房裝滿了蜜。好象我連想事也按照她的詩歌的格調似的。

我在教堂里從不做禱告。——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不好意思學外祖父念那種怒氣沖沖的禱詞和帶哭聲的聖詩。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會喜歡這個,正如我自己不喜歡它一樣。而且,這些東西都是印在書本上的,這就是說,上帝也跟一切識字的人一樣早已記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里,當胸頭有一種快適的哀感,或是過去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擾亂我的時候,我就苦心構思自己的禱告詞。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運,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使那些訴苦的言語,自然而然地變成詩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趕快趕快,讓我變成一個大人!

要不然,我實在不好受,

這樣活著不如上吊——上帝,你饒恕吧!

要學是什麼也學不到。

那個鬼老婆子馬特廖娜,

象狼一樣地對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直到現在,我腦子裡還記著這一類的"禱告詩",兒童時代從自己腦子裡想出來的東西,變成一條條深深的傷痕,刻在心裡,一輩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裡跟在森林和曠野一樣得到休息。已經嘗過多少悲哀、被惡毒和粗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這顆小小的心,在這矇矓的熱烈的夢想中被洗乾淨了。

可是,只有在那種時候——天氣酷寒,或是風雪在街頭狂吹,似乎整個天空都凍結了,被風卷進雪雲里,大地也在積雪底下凍住,好象永遠不會重新蘇生的時候,我才上教堂去。

我最喜歡靜悄悄的晚上,在城裡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或是走進僻靜的小角落裡。有時候跑著跑著,好象背上長了翅膀飛騰起來。只有孤零零獨自一個,跟天上的月兒一樣。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動著,遮住了雪上的閃光,可笑地碰著了柱石和柵欄。更夫在街心走著,手裡拿著拍板,身上裹著又厚又長的大衣,身邊還有一條狗,抖著身子。

這個笨拙的人象一座狗舍。這狗舍從院子里出來,在街頭無目的地走著,無可奈何的狗,跟在它的後面。

有時候,碰到快樂的小姐和少爺,我想他們大概是從做夜彌撒的教堂里溜出來的。

有時,從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氣口,流出一種特別的香味,流到外邊新鮮的空氣里來。這是一種很好聞的、不熟悉的氣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種異樣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停下來,抽著鼻子,尖著耳朵這樣那樣地推測: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這房子里住著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教堂里在做夜彌撒,他們還鬧得那麼歡,彈著一種特別的吉他。沉重的銅弦聲從通氣口流出來。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諾夫街跟馬爾丁諾夫街的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謝肉節周之前的一個化雪的月明的夜晚,從窗戶上方形的氣窗中向街頭流出一股溫暖的蒸氣和一種不尋常的音響,好象有一個強壯善良的人正閉著嘴唇哼曲子,歌詞雖然聽不清,調子倒好象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側著耳朵聽去,卻被惱人的弦聲遮住,再也聽不明白了。我坐在階沿石上,心裡想這一定是一種有魅力的提琴聲,因為聽起來心裡很不好受。這樂器有時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把整個房子都震動起來,玻璃沙沙地響。房檐上滴下檐溜,我的眼裡也掉下了眼淚。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邊,把我從階沿上推下,問道:

"呆在這兒幹嗎?"

"聽音樂呀,"我說道。

"管不得那麼多,快滾開……"

我趕忙繞著這段街跑了一個圈兒,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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