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我又到城裡來了。住在一座兩層樓的白房子里,它很象一口用來裝許多死人的大棺材。房子是新的,卻有點象患惡性病的人浮腫的樣子,也好象一個叫化子突然發了橫財,一下子吃胖了。房子側面靠街,每層樓有八個窗子,在正面每層四個。樓下的窗子朝著狹窄的走道和院子,樓上的窗子,可以越過牆頭望見洗衣工的小房和骯髒的窪地。

這裡,沒有我所理解的那種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骯髒的窪地,中間有兩道狹窄的土堤。窪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勞改場。附近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窪地里。它的底部積滿深綠色的髒水。窪地右邊盡頭是積滿污泥的星池,散發著臭氣。窪地的正中,正對著我們的房子。半邊窪地堆滿了垃圾,還長滿了蕁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邊,是多里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的花園。園裡有一座用薄木板造成的涼亭,油著綠漆。如果拿石頭扔到亭子里,那薄木板準會破裂。

這地方枯燥極了,髒得要命。秋天把這塊堆滿垃圾的泥污的窪地弄得更糟,好象上面塗了一層油脂,腳踏上去就會粘住。我從沒見過這樣一塊小地方卻堆上那麼多的垃圾,特別因為我習慣了曠野和森林的清凈環境,對這小城市的一角,便分外發愁了。

窪地對面是一道破舊的灰色圍牆,中間遠遠地露出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鋪里當學徒時候起睡的地方。它離開我那麼近,更使我感到難過。幹嗎我又得到這條街上來過活呢?

這家的主人我是認識的,他跟他兄弟兩人,從前常到我母親那裡做客。那位兄弟,嗓子細得非常可笑,老叫著: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們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哥哥長著鉤鼻子,長頭髮,神氣和善,令人見了愉快。兄弟維克托依舊是那張馬臉,長滿雀斑。他們的母親(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氣很壞,愛吵鬧。哥哥已經娶了媳婦。媳婦倒長得挺俊,跟白麵包一樣白凈,還有一對黑亮的大眼睛。

頭幾天,她就對我說了兩次。

"我送過你媽一件鑲珠邊的綢斗篷……"

不知為什麼,我不願相信她會把東西送人,也不相信我母親會受她的禮物。當她第二次對我說起這件斗篷的時候,我就勸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誇耀啦。"

她驚得往後一退。

"什麼,你在對誰說話?"

她臉上顯出許多紅斑,眼珠子凸出來,叫喚她的男人。

男人手裡拿著圓規,耳上夾一支鉛筆,跑到廚房裡來了。

聽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對我說:

"你對她和別的人說話,都得用您。不準無禮!"

然後,不耐煩地向他妻子說:

"你也用不著為這點兒小事來打擾我!"

"什麼?小事?如果你親戚……"

"什麼鬼親戚呀!"主人大聲嚷著,跑了。

我也不喜歡外祖母的親戚是這種人。我看親戚之間的關係實在比外人還不如。無論什麼壞事和笑柄,他們都彼此知道,比外人更詳細,說起壞話來更惡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飯。

我很喜歡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頭髮往耳朵後邊一撩。一見他的模樣,我就聯想到那位"好事情"。他時常滿意地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藹可親,老鷹鼻子旁邊現出幾條有趣的皺紋。

"你們這些老母雞,別吵了!"他臉上浮起和氣的笑影,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對他妻子和母親說。

婆媳倆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們那樣容易那樣快就吵起來。早上,她們頭髮也不梳,衣服也沒有穿整齊,就象失了火一樣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只有在坐下來吃午餐、喝午茶和吃晚餐的時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總是忙個不停。他們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總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不行了才罷手。午餐時候也談論著吃食,懶洋洋地拌嘴,準備等一會兒來一場大吵。不論婆婆燒什麼菜,媳婦總是說:

"我媽媽可不是這樣燒的。"

"不這樣燒,那一定沒有這樣好吃!"

"不,比這個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媽媽那裡去得啦。"

"我是這裡的主婦呀!"

"那我是什麼呢?"

這時,主人插進嘴來:

"行啦,行啦,你們這兩隻老母雞!發瘋了嗎?"

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有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可笑:從廚房到餐室,要穿過這宅子里唯一的一間又窄又小的廁所,端著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經過這兒。因此這廁所也就變成各種滑稽有趣故事的對象,並常常鬧出可笑的誤會。往廁所水槽里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廚房裡睡覺的地方,挨近正門門廊的門口,正對著去廁所的門。我的腦袋在灶旁邊烤得發熱,腳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吹得發冷,因此睡覺時候,我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蓋在兩條腿上。

大廳的牆上掛著兩面鏡子,幾張《田野》雜誌贈送的圖畫裝在金邊鏡框里;一對牌桌,十二把彎曲的椅子。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一間小會客室里,放滿各種各樣的細軟傢具,有幾個玻璃櫥里放著"陪嫁"的銀器和茶具,這裡還裝飾著三盞大小不等的燈。沒有窗子的黑洞洞的寢室里,除了一張挺大的床之外,放著衣櫃和衣箱,從中發出煙葉和紅花除蟲菊的香氣。這三間屋子老是空著,一家人都擠在小餐室里,礙手礙腳的。八點鐘,喝過早茶,主人兄弟倆立刻把桌子搬好,攤開白紙,擱上儀器匣、鉛筆、硯台,面對面坐下動手工作。桌子搖搖晃晃,又挺大,佔滿了屋子,主婦跟奶媽從嬰兒室里出來的時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們別老在這兒逛來逛去呀!"維克托嚷了。

主婦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別沖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氣地對她說。

"我有身孕,這地方這麼窄……"

"好吧,我們到大廳工作去。"

可是,主婦怒吼了:

"天哪——哪有在大廳里工作的?"

通廁所的門口,探出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的兇惡的、給爐火烤紅的臉,她提高嗓子說:

"瓦復,你瞧,你在幹活,她有了四間屋子還產不下牛崽子來,真是山脊區的貴族太太,就那麼一點兒小聰明……"

維克托不懷好意地笑了,主人大聲嚷道:

"夠啦!"

可是媳婦卻用最狠毒的俏皮話,滔滔不絕地沖婆婆罵著,

然後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別打擾我幹活呀!活見鬼!"主人臉漲得發青,吼叫道。"真變成瘋人院啦,我這樣做牛做馬,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把你們餵飽!噢,老母雞……"

開頭,這種吵鬧使我非常驚駭,特別是當主婦拿了一把餐刀,跑進廁所,把兩邊的門扣上,在裡邊尖聲大叫時,我更加害怕得厲害。頓時屋子裡靜了下來,後來,主人把兩隻手托在門上,彎著腰對我說:

"來,爬上去,把上邊的玻璃打碎,把門鈕摘開"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樑,打破門上邊的玻璃。當我把身子彎下去,主婦就用刀柄使勁打我的腦袋——可是,我終於摘開了門鈕。主人一邊打著,一邊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奪下了餐刀。我坐在廚房裡揉著挨過打的腦袋,很快就明白過來,我是白辛苦了:原來那把餐刀鈍得要命,連切麵包都費勁,人的皮膚是無論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樑,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還有摘那門鈕,大人的胳臂長,要方便得多。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我再不害怕這家人的吵鬧了。

他們兄弟兩個是參加教堂里的合唱隊的,有時他們一邊工作一邊小聲地哼哼。哥哥用的是男中音,一開頭唱:

心愛的姑娘送我的指環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應和:

跟著這指壞兒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斷送了。

從嬰兒室里,主婦發出低低的聲音:

"你們發瘋啦?寶寶在睡覺……"

或是說:

"瓦夏,你已經娶了老婆,用不著再唱姑娘、姑娘的,這是幹什麼呀?晚禱的鐘聲快要響了……"

"那我們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婦教訓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隨便亂唱的,何況是在……"她象演說似地用手指著小門。

"我們必須換個地方,要不——真是活見鬼!"主人說。他嘴上常常說,桌子非得另外換一張不行。可是這句話,他已經接連說了三年。

聽主人們談論別人的時候,我便想起鞋店來,那裡講的也是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們也以為他們自己在這城裡是最好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處世為人的規矩。他們就根據這些我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