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佚名《西洲曲》
我覺得,我也是去過西洲的,看見著了杏子紅單衫的妙齡女子,她烏黑的鬢髮像最先盛開的暮色,帶著柔軟而細膩的微光。
她在這小小的江渚上呆了許久,四面是浩浩白水,偶爾一葉孤舟破水來,水的平靜愁顏被打破,到岸邊,漸漸炊煙裊裊。這人間煙火帶著溫暖寥落的味道。在他沒有離開之前,曾經常常這樣並肩觀賞世間風月。
因為思念他而到西洲來,這曾經相約見的地方。用潔白如明玉的手,折下一枝梅。含苞未放,那麼這樣,到了你手中時就正好可以盛開了。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如那年月出門遠行的男子,為功名,為生計冷落紅顏。以前會暗嗤男子名利心重,漸漸才曉得不是人人可以作白馬輕裘的錦衣少年郎,在很多時候,為了一個前程計,必須拋妻去子,背井離鄉。
如那樂府詩中的男女,女的唱:聞歡下揚州,相送江津彎,願得篙櫓折,交郎到頭還。
男的回應曰:篙折當更覓,櫓折當更安,各自是官人,哪得到頭還。
女的聞說情郎要出遠門,趕來相送,愛戀心濃的女子,私心希望情郎的篙櫓折斷,出不得公差,讓他不得不儘快回到自己身邊。而男子聞歌作答,篙子折了我要去找新的,櫓折斷了我要換上新的,此身是官家人,哪能這麼輕易就回來。
一唱一答中悲辛不盡。我讀樂府的時候很小,一開始喜歡讀,只是因為樂府淺顯若民歌,連蒙帶猜也知道什麼意思,頗有成就感。後來喜歡樂府,是因為漸漸心意沉涼,於瀲灧坦白中總讀出人在世沼泥潭欲拔節而出的激昂和痛苦。
眾生似蓮花,無論是拔節而出的,還是沉淪蓮池底的,都一樣奮力掙扎,心有不甘。
雙漿來去,驚鴻照影,她在暮色初上時搖船離去,手裡多了一枝梅花……
孤單的伯勞鳥在天空凄叫,烏臼樹花開花落,此時已入仲夏,那梅已經託人寄去多日,還沒有得他迴音,計算日程,他若能歸來。也就在這幾日了吧。
縱使心神不定心意闌珊,也將自己打扮齊整,不要,打開門見到你時,我是那樣潦草的我。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要從容大方,讓遠方歸來的人第一眼看見的是生活精彩有序的一面,縱使心裡是這樣零亂無章,也要奏出和諧的樂章。要讓他相信,等待他回來的這個人是獨立的,堅韌的。不要流露出柔弱,讓遠行歸來的他覺得更加疲累。
我讀到「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時突然寂寞歡悅到無可言喻。寂寞是體會到情感的寂寞,你悉心交付,對面卻沒個接待的人,尷尬不堪;歡悅是突然發現自己能夠懂得得這樣深,這樣正大的感情。我再不把她簡單看作痴情少女,她不是個只知你儂我儂的嬌憨少女。能夠懂得並擔負生活的重責,不會因噎廢食,思念如山仍知道出門勞作。就像現代女子周末失戀了,在家哭的面無人色,周一塗脂抹粉照樣上班去,這不是逞強,這是成熟懂事。在思念的重壓下仍可清醒自處,比一味躺倒在思念中磨磨嘰嘰要爽脆地多。
很多年前,朱自清先生在某個瀰漫著迷人月色的夜晚,來到北京清華園的荷塘邊默默靜立,乳煙般的月色撫慰了他數日來頗不寧靜的心,月下的荷塘更是孕育出了中國近代散文的經典之作——《荷塘月色》。
那一年,我才讀初二吧。現在看過去,這篇文章雕飾太過,比喻手法也煞是普通。沒有老師一味稱許的那麼好,能夠長久流傳的原因大約是因為先生有一顆恬淡的心,文章中也就了恬淡之氣。
唯恬淡,天真才可久遠。詩文不可勢勇至無餘力,彷彿把別人逼入牆根,而自己也無轉圜的餘地。這是遠如陶淵明,近如朱自清的文章能夠傳世的原因。在先生的文章里,他引用了《西洲曲》里的句子「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這簡簡單單的二十個字,恰如其分的表達了蓮塘採蓮的意象,進而成為江南意象中有代表意義的景象。因為這個意象太清靈美妙,少年時代我一直瘋狂的想下蓮塘採蓮子,體驗一下古詩里的意境。可惜偶爾到鄉下,不是荷花還沒開,就是滿池荷花已凋殘,個把兩次碰上荷花開的正好,我又找不到下水的船,好不容易等我找到船,家人又不許我一個人下荷塘,生怕出事。對著一群正襟危坐,生怕你出事的人,想意想一下古詩中的境界,自個兒發發春夢,顯然是不現實的。獨自做蓮舟這個夢,到現在還沒實現,而現在污染這麼嚴重,蓮子恐怕越來越少,採蓮看起來更不現實,夢想遙遙無期,我暫時還是繼續在詩文中意想蓮開吧。
回到詩中,當時的她卻是真實的在採蓮。採蓮不僅僅是風雅,更是勞作,惟其勞作和風雅兼得才算是人世的風景。風雅要從生活中化出來才有份量。
「蓮」與「憐」諧音。蓮子讓她想起愛人。將蓮子小心收藏好,相愛的心意如已成熟的果實。「紅」字用的極漂亮,既象徵了相愛的兩顆心,又顯出少女的羞澀情懷。「徹底紅」又與「清如水」對應,有生有色,有情有意,少這個字。不但這兩句,連上兩句也顯得寡然失色。
可惡的是,睏乏也不能趕走思念。她舉步上了高樓,登高遠眺不是為了看風景只是為了更清楚的看到有無他傳遞來的消息,已不介意別人怎樣看待。西洲杳杳,離君不至,落日樓頭。鴻雁無書。
捲簾見江水澄如碧,美景卻不賞心。有時候,一個人得到他,便如得到人間全部風景,失去他,縱然美景良辰,也是虛空。
她被思念征服了,這征服就如長安做出一個凄艷的手勢結束了此生一次的愛情,以頑艷的姿態將人生定格,而思念,萌發於江南水鄉南塘的無拘無束情緒,也被這個女子打上印記。自此揮之不去的,是她相思的姿態,動是低頭弄蓮子,靜是憑欄遠望,垂手明如玉。一舉一動有江南的煙水氣息。
欄杆十二曲,我見過這樣的樓閣曲欄。就在古徽州,往年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常常慵懶地倚在美人靠上數著這樣的欄杆等著男人歸來。
等待,在某些時刻真的是女人不可逃脫的宿命。不是為了男人,而是為了愛。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里最美的抒情詩,卻不止是寫情,連寫景亦開出一片新天地,好比女媧補天造人,大氣象竟還是由女人這裡開出來。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開出《春江花月夜》的寫景氣象,張若虛孤篇橫絕,終成大家。亦是由這小小女子的情思發軔。結句更難得,不知被李白化了多少意去。他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夢遊天姥吟留別》)和「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金鄉送韋八之西京》)等,明顯是受到《西洲曲》里「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的啟發。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如那不老實的女魅,在花陰月下屢屢相招。顯形於後世詩文中。
至今南邊還有些地方江海不分,過江亦只說是過海,所謂海水夢悠悠,不過是江水夢悠悠罷了,用「海」字顯得廣大浩淼,將私情也化入天地間了。連這情詩也不再是一個人的情詩,而是代代人的。
一直很喜歡的西洲曲,是出自民間,經文人潤色過的。卻不能相信是梁武帝所做。這個沉湎於佛道的男人,他寫幾首偈子是可能的,否則也不能和達摩老祖談禪,底子卻必定是世俗的膚淺的,那佛理於他,不是無垢心田開出的心花一瓣,而更像是婦人玩弄指間鬢上的花枝,附庸風雅的擺設而已。所以會氣得達摩一葦渡江,棄他而去。
他難有這樣繾綣浩淼的情思,身為皇帝的他,難以這樣體貼細緻地身受相思之苦。納入江淹名下恐怕也是不準確的,還是郭茂倩好,索性歸入古辭,來無拘束,去無行跡,卻正合了這詩的天然本質。
參考書目、篇目:
《漢魏六朝樂府詩選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