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天,不能寫任何東西。《華山畿》纏住了我所有的情緒。很簡單的南朝樂府,卻莫名地喜歡。也許這喜歡正是因為它簡單。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古今樂錄》曰:「華山畿者,宋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雲陽,見客舍女子,悅之,因感心疾而死。及葬,車載從華山度,比至女門,牛不肯前。女出而歌曰: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棺應聲開,女遂入棺,乃合葬焉,號神女冢。自此有《華山畿》之曲。」
這首詩,列《華山畿》二十五篇之首。是說南朝宋少帝時,南徐(今鎮江)的一個讀書人,從華山畿(今丹徒)往雲陽(今丹陽),偶然見到了一位女子,很喜歡,從此相思成疾。書里的說法是「悅之無因,遂感心疾」。士子終於纏綿病死,遺言要葬在華山旁,他初見那女子的地方。於是素車白馬,迤邐而行,到得山腳下,突然拉車的牛不肯走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來,見了士子的棺木,沒有悲傷,沒有驚愕,很平靜地說等一下。然後回屋,梳洗、沐浴,盛裝而出,唱著這一闕歌。棺木應聲而開,女子縱身而入,不再出來。
這故事其實是梁祝的最早版本,很簡略,卻傳神。最喜歡的,是那女子盛裝沐浴的從容,她知他死了,為己而死,百般哀哭俱無用處。只是作歌:你葬於華山之腳下,你是為我而死,我一個人活著又為了什麼呢?倘若你可憐我的處境,請將棺木為我敞開,讓我隨你而去。
世上情花萬種,有一種叫生死相隨。你以命殉我,我便拿命還你。一償一報,絲毫不勉強。大有任俠之風。這樣的從容,是已將生死置之心外,記憶中,惟有重陽古墓里出來的小龍女有此風儀。書中寫到當日楊過在絕情谷中遭遇強敵,命在旦夕,小龍女卻神態自若。不是因為不深情,相反是太深情後的淡定——「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我此時驀然想起,小龍女嘴邊的微笑正好合了「歡」這個字的深意。他是她的愛郎,她的歡人,同他在一起做任何事都快樂,即使是死。這一筆,也許連金庸自己都不是刻意寫的。
小龍女對於情感的態度,更近於禪。至為濃烈的,也許正是那一份淡然。可惜此姝非實有其人,乃是文人筆下一段臆造罷了。然而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文字和傳說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一個在口一個在手。華山女子和小龍女一樣是留在字面上的人,也許根本沒這個人,也不需要真有這個人,故事是真實世界的反光,後人流傳的只是一種願望。人們希翼看到更美更純粹的超脫於一切規則之外的精神幻相。
海市蜃樓的不真實並不妨礙它的美為世人所傳頌。
東晉南北朝是一個分裂時代,南朝質地柔媚壽命蹁躚,它的氣質很像春日裡的蝴蝶,有剛潔亮烈的一面,更多是柔情嬌媚。它的文化風向標,那些流傳在江南的民歌,也是這樣。就連文人也多仿民歌而做樂府,喜做抒情小詩,少聞慷慨悲聲。南北方各自有其樂府詩,南方以清商曲辭為主,大部分保存在宋代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清商曲辭》里。存詩八卷。南朝民歌以吳聲歌曲、西曲歌兩部分最為重要。《晉書·樂志》云:「吳歌雜曲,並出江南。東晉已來,稍有增廣。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蓋自永嘉渡江之後,下及梁、陳,咸都建業,吳聲歌曲起於此也。」吳歌共326首,西曲共142首。《華山畿》是吳聲歌曲曲調里和《子夜歌》一樣重要且廣為人知的曲調。鄭振鐸先生曾說:在樂府詩吳歌里,「其中惟《華山畿》最為重要。」
《華山畿》是《懊儂曲》的變聲。懊儂,懊儂,這曲子叫人未唱已先叫人心神飄搖,似女子在耳邊嬌嗔,一點西子捧心的薄愁。吳聲儂語,多少年來,都是文人們心裡的魔咒,不敢輕易去撩動的琴弦。樂府里南朝的曲子也有同樣的魅力。它們出自多情之地,帶著多情的本色,即使只是一個農家女,田畈水邊一句,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也有後世文人苦心難及的婉轉纏綿。
所有的東西,它在初出現發展的時候,都有天真大方的氣象,因為是初生,無懼無畏,我自是個清凈我,自在我,荷塘當中蓮花一朵,沒有攪擾及牽絆。清商曲辭,情致纏繞,體制精短,大多是五言,內容多為男歡女愛,為後來正統文人所輕。然而它天真大氣卻是後人很難刻意達到的。任何人都可以唱可以學。李白劉禹錫等人從六朝民歌里尋芳汲取營養,出來立刻花香沾襟撲面清新。而元曲,大則大矣,深亦深矣,卻很難叫後人從中學到精華。沒有延續的動力和發展空間,所以清之後,急速的湮滅。同樣是曲,它已經有了嚴格的體式和限定,像被教育成型的人,知道該怎麼行事,固然舉止穩當不會出錯,一旦去除限制反而會茫然不知進退,也不天真更不可愛了。
《華山畿》中寫愛情痛苦時,往往感情強烈,設想新奇。記得其七也很短:「啼著曙,淚落枕將浮,身沉被流去。意思是,我哭著到天明。淚流的可以讓枕頭浮起來,身子將被淚水衝去。」以淚落筆,寫因情而傷心,手法極度誇張,卻因其感情真摯,不讓人覺得荒謬。更有甚者,歌道:「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長江亦為淚流滿。如斯深情只為君。
其實怨不得天下男兒千百年來為江南吳地女子神魂顛倒,像南徐的士子飛蛾撲火般去獲取陌生女子的芳心,用生命應了那句只愛陌生人,都不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只要她們肯為男人勞力勞心,情愛中纖心弄巧,翻雲覆雨,展露心田一脈深情風光已能讓人受寵若驚難捨難分。這般人,本就如春上花開,明光曉映,叫人愛不得,放不低。這種天分是歷史是天賦,不得盡知。
以歌而言,《華山畿》里記載痴情女子不只華山女子一個。歌也繁複多樣,有為人鍾情不得自解,作歌曰: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
有長夜相思疑君到,歌曰:夜相思,風吹窗帘動,言是所歡來。
有徹夜啼哭,以雞做比喻,歌云:長鳴雞, 誰知儂念汝, 獨向空中啼。
我看見有人嘆賞:這幾首,語句都非常短,簡直是毫無預兆破空而出。如同斷章,短的好象是長詩里截出來的寥寥幾句,首尾的句子,都已佚失。但細細品味,又覺這幾句,已經足夠,或者餘韻悠長,意在言外,或者音如裂帛,聲調鏘鏗。民歌往往如此,很少精雕細琢,卻猶如渾金朴玉,自有天然之美,因直抒胸臆,語出肺腑,相較精雕細琢的文人詩,另有一種特殊魅力。
從南北朝到現在,中間橫亘著千年歲月,然而,有些情懷從未更改,今時今日的女子,與那長夜難眠淚濕衾枕的女子有什麼本質不同? 「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多少人也曾這樣仰天長嘆心意虛空。
在風吹簾櫳的剎那恍惚里,在半夢半醒之間,誰沒有過這樣的懷疑、驚喜、和失落。誰不曾希望擁有一份戀情,盼望著久天長朝朝暮暮相愛相守?——靈魂與靈魂,瞬間與瞬間,嚴絲合縫。你告訴我,過去和現在,一切,有什麼不同?詩如鏡鑒,我們照見的,是我們自己的面目。
《華山畿》里還有另外一首,我記得也非常清楚:懊惱不堪止,上床解要繩,自經屏風裡。為一個男人的絕情而心痛,以致難過到要上吊自盡,誠是懦弱無知。然而女心如水,情意連綿。大部分的女人相信天長地久也心甘情願地用生命去堅守愛情。女人的痴,痴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堅守愛情也心甘情願。從古至今,女子為愛殉葬的故事比比皆是,最早的大約要算虞舜的兩個妃子娥皇與女英,淚盡瀟湘投水而死,華山女子縱身入棺,祝英台也遁入了梁山伯的墓。再不出來。
我無意評述這樣的故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理解。我只是常常在想,如果娥皇與女英先死,舜肯定不會以身相殉的,舜的天下離不開舜,舜也離不開舜的天下。至於祝英台先死了,梁山伯會不會哭得墓穴為之開,也要打個問號。
男人只可以為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情身不由已地相思成疾,甚至鬱鬱而終,就象梁山伯,卻不可以為已經得到的愛情付出生命。男人肩上有重於泰山的責任,這些責任不容許他們為愛殉葬。所以聰明的女子可以為愛情歌唱,可以為愛情落淚,但不要傻到用生命去堅守愛情,瀟洒放任一點,也許會活得更好些。沒有了生命,愛情在哪兒安根發芽?
《華山畿》的愛情故事,有悲喜兩種傳說。另一種是大團圓的結局,據元代林坤編著的《誠齋雜記·華山畿》記載,故事的大概沒有發生變化,仍是那個士子為一陌生女子相思成疾,被士子的母親知道,母親就去華山附近尋訪那女子,找到之後說明了情況,女孩為士子深情感動,偷偷脫下蔽膝教她帶回密置男子卧席下,士子的病好了一些,發現自己卧席下有女子的衣裳,就將衣服焚燒,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