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伊拉斯謨

撰寫每本書都會出現危機,有時出現在前五十頁,有時卻直到稿子快要結束時才冒出來。的確,一本書如果沒有危機,就象一個孩子沒有出過天花一樣,也許這正是問題的所在。

這本書的危機在幾分鐘前出現了,因為想在一九二五年撰寫論述寬容思想的著作似乎相當荒謬,也因為我迄今為這部基礎研究而花費的那麼多寶貴時光和艱辛勞苦可能徒勞無益了。我很想用伯里、萊基、伏爾泰、蒙田和懷特的書點燃篝火,也想把我自己的著作丟進火爐付之一炬。

這該怎麼解釋呢?

有很多原因。首先,作者與自己定下的命題形影不離,一起生活了這麼久,難免也會感到枯燥無味。第二是懷疑這類書完全沒有實用價值。第三是擔心這本書只會為不那麼寬容的同胞們提供把柄,他們利用書中一些次要的史料為他們自己的可惡行徑進行辯解。

可是除去上述問題(在大多數嚴肅圖書中這些問題也的確存在),這本書還有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即它的「結構」。

一本書要獲得成功,必須要有開頭和結尾。這本書倒是有個開頭,但是能有結尾嗎?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我可以舉出許多駭人聽聞的罪行,它們表面上打著公正和正直的旗號的,實際上卻是不寬容的結果。

我可以描述那些痛苦的日子不寬容被抬舉到了至高無上美德的地位。

我可以痛斥和嘲弄不寬容,直到讀者異口同聲地大聲疾呼:「打倒這個可惡的東西,讓我們全都寬容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做不到。我說不清怎樣才能達到我奮力追求的目標。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手冊向我們講述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從飯後的閑談到如何表演口技。上星期日我看到一張函授課程廣告,不少於二百四十九個題目,學院保證學生的水平能登峰造極,而且費用很少。但是至今沒有人提出如何有四十(或四千)個課時中講明白「怎麼做到寬容」。

歷史據說是能解開許多秘密的鑰匙,但卻無法幫助我擺脫這種危急情況。

的確,人們可以寫出大部頭的專業著作,談談奴隸制、自由貿易、死刑和哥特式建築,因為這些問題是非常明確具體的。即使任何資料都沒有,我們至少還可以研究在自由貿易、奴隸制和哥特式建築中大顯身手或大力反對的男男女女的生平。從這些優秀人物講述他們的命題的方法,從他們的個人習慣、社會聯繫,從他們對食品、飲料和煙葉的嗜好,甚至從他們穿什麼樣的馬褲,我們都可以對他們熱情贊助或惡毒詆毀的理想得出某些結論。

可是從沒有人把寬容作為自己的職業。熱烈從事這項偉大事業的人只是出於很大的偶然性。他們的寬容只是一個副產品。他們所追求的是別的東西。他們是政客、作者、國王、物理學家或謙虛的美術家。在國王的事務中,在行醫和刻鋼板中,他們有時間為寬容美言幾句,但是為寬容而奮鬥卻不是他們的畢生事業,他們對寬容的興趣就象對下象棋和拉小提琴一樣。這夥人非常怪異混雜(想一想斯賓諾沙、弗雷德里克大帝、托馬斯、傑弗遜和蒙田竟會是好朋友!),要發現彼此性格中有共同之處幾乎不可能,儘管一般來說,從事共同工作的人都有共同的性格,不論這個工作是從戎、探測還是使世界免於罪孽。

因此,作家很想求助於警句。世界的某一處有一句警句,能應付各種進退維谷的困境。但是在這個特殊問題上,《聖經》、莎士比亞、艾薩克·沃爾頓和老貝哈姆都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東西。也許喬納森·斯威夫特(按我的記憶)接近了這個問題,他說,大多數人都有足夠的宗教信仰做依據憎恨旁人,卻不能愛別人。遺憾的是,這條真知灼見還不能完全解決我們目前的困難。有些人對宗教的熟悉不遜於任何人,也最從心底里仇恨別人。有些人全無信仰宗教的天性,卻對野貓、野狗和基督世界的人類傾注了真摯感情。

不行,我必須得出自己的答案。經過必要的思考(但是沒有多少把握),我要講述一下我自己所認為的真理。

大凡為寬容而戰的人,不論彼此有什麼不同,都有一點是一致的:他們的信仰總是伴隨著懷疑;他們可以誠實地相信自己正確,卻又從不能使自己的懷疑轉化為堅固絕對的信念。

在如今超愛國主義的時代,我們總是熱情地叫嚷要百分之百地相信這個,百分之百地相信那個,但是我們不妨看一看大自然給我們的啟示,它似乎一直對標準化的理想很反感。

純粹依靠人喂大的貓和狗是人所共知的傻瓜,因為如果沒人把它們從雨里抱走,他們就會死亡。百分之百的純鐵早已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混合金屬:鋼。沒有一個珠寶商會費盡心思地去搞百分之百的純金、純銀手飾。小提琴無論多好,也必然是由六七種不同木材組成的。至於一頓飯,如果是百分之百全是蘑菇,非常感謝,鄙人實難領教。

一句話,世間絕大多數有用的東西都含有不同成份,我不明白為什麼信仰要例外。我們「肯定」的基礎里要是沒有點「懷疑」的合金,那我們的信仰就會象純銀的鐘一樣總是叮噹作響,或象銅製的長號一樣刺耳。

寬容的英雄們正是由於深深讚賞這些,才與其它人分道揚鑣了。

在人品的正直上,諸如對信仰的真誠,對職責的無私忠實,以及其它人們所共知的美德,他們中大多數人本來可以被清教徒法庭視為十全十美的完人。我想講得更深一些,他們中至少有一半人活著和死了以後本可以進入聖人行列,可是他們的特殊意識逼迫他們成為某一個機構的公開可怕的敵人,而這個機構自稱只有自己才有權力把普通百姓加封為聖人。

這些英雄懷疑天國的神靈。

他們知道(一如前輩古羅馬人和古希臘人),自己所面臨的問題浩瀚無際,頭腦正常的人絕不期望能夠解決。他們一方面希望並祈禱自己所走的路能最終把他們引向安全的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不相信這條路是唯一正確的,其餘的全是歧途,他們認為這些歧途儘管迷迷動人,足以陶醉頭腦簡單的人,卻不一定是通往毀滅的罪惡之路。

聽來這與《宗教問答手冊》和倫理學教科書上的觀點截然相反。這些書宣傳由絕對信念的純潔火焰照耀的世界具有絕對的美德。也許是這樣。但是整整幾個世紀里,儘管那團火焰一直以最強的亮度熊熊燃燒,但普通大眾卻不能說是幸福美滿的。我並不想搞激烈的變革,但是為了變換一下,不妨試一試別的光亮,寬容行會的兄弟們靠著它一直在審度著世界的事情。如果這試驗不成功,我們還可以回到父輩的傳統里。似是如果新的光亮能把一縷宜人的光芒照射在社會上,多帶來一點仁慈和剋制,使社會少受醜惡、貪婪和仇恨的騷擾,那麼收穫一定會很大,我肯定,所花的代價也會小得多。

一點衷言,待價而沽。下面我必須接著講歷史。

最後一個羅馬人被掩埋後,世界的最後一個公民(取其最佳最廣泛的意義)也泯死消亡了。古代世界充滿了人道的古老精神,這是當時先進思想的特點,只是過了很長時間,它才平安地重返大地,社會才又一次有了安全的保障。

正如所見,這發生在文藝復興時期。

國際商業的復甦為西方貧窮的國家帶來了新的資本。

新的城市平地而起,出現了新的階層。他們資助藝術、解囊購書,還投資給隨著繁榮而興起的大學。一些「人道思想」

的支持者大膽地以整個人類作為對象進行試驗,高舉叛旗,打破舊式經院哲學的狹小局限,與舊的虔誠之徒分手了,因為後者把他們對古人智慧和原理的興趣看做是邪惡骯髒的好奇心的體現。

一些人站在了這一小隊先驅的前列,這本書以後的部分全是他們的故事,其中最可稱讚的要算那個溫順的靈魂:伊拉斯謨。

他固然很溫順,卻也參加了當時所有的文字大論戰,並且精確地操縱了各類武器中最厲害的一種——幽默遠程大炮,從而使自己成為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炮彈里裝著由他的智慧製成的芥子氣,徑直射往敵人的國土。伊拉斯謨式炮彈的種類繁多,很危險。一眼看去似乎毫無害處。它沒有噼啪作響的明顯導火索,倒象是絢麗多採的花炮,可是,上帝保佑那些把這些玩藝拿回家讓孩子玩的人們吧。毒氣肯定會進入幼小的心靈,而且根深蒂固,整整四個世紀都不足以使人類免除後遺症。

這樣一個人,竟出生在北海淤泥沉積的東海岸的一個索然無味的小鎮子,也頗為奇怪。十五世紀時,這些被水浸透的土地還沒有達到獨立富足的全盛時期,只是一群無足輕重的小公國,處於文明社會的邊緣。他們長年累月聞著鯡魚味,因為鯡魚是他們的主要出口品。即使招徠一個客人,也只能是個走投無路的水手,他的船在陰沉的岸邊觸礁沉沒了。

這樣討厭的環境會形成童年的恐懼,但也會刺激好奇的孩子奮力掙扎,最後擺脫出來,成為那個時代最知名的人物。

他一生下來就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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