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手槍上的紅綢子

爺爺的老家在山東威海,那是一個習武之鄉,對發揚光大民族傳統武術有著悠久的傳統。爺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爺,因家鄉鬧旱災,帶著爺爺逃出了山東,過山海關的時候,太爺染上了病,太爺帶著病在爺爺的攙扶下繼續往前趕,走了三天三夜,來到奉天郊外的一個地方,太爺就不行了,爺爺眼睜睜看著太爺倒完最後一口氣,閉上眼睛,爺爺用雙手在土裡扒了一個坑,便把太爺埋葬了。埋葬了太爺,爺爺又繼續往前走,最後來到了大興安嶺下,爺爺舉目無親,便做了周家的長工。

冬天那一天的早晨,爺爺為了在周家太太小鳳面前維護一個二十歲長工的尊嚴,掄圓了鐵鍬,把周家少爺打倒在雪地里。他想,那一鍬一定打死了周家少爺,欠債還債,殺人償命,爺爺牢牢記著中國這條古訓,為了保住自己的命一口氣跑到了大興安嶺的山上。

大興安嶺白茫茫一片,樹木繁雜,別說藏一個人就是藏下個千軍萬馬也不容易被人找到。爺爺跑到山腳下時,就清醒過來,他知道,無論如何也回不去周家了,在這方圓的屯子里也不會再容下一個二十歲的他了。在這種時候,只有進山了。爺爺在進山時,用提著的那把鐵鍬把自己的腳印剷平了。在以後的日子裡,爺爺在山上過了一段近似野人的生活,那把鐵鍬無疑成了爺爺的重要工具,打獵、剝皮都派上了用場。當時爺爺提著那把鐵鍬,並沒想到一把鐵鍬會在他的以後生活中派上這麼大的用場,當時完全是因為緊張,他忘了扔掉手中的那把鐵鍬,於是那把鐵鍬就隨他進了山裡。

爺爺狼狽地走在荒無人煙的大興安嶺山脈上,剛開始,他有些為自己輕率的舉動後悔,可他一想到小鳳那雙眼睛,還有那笑,他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爺爺終於在一個山凹里找到了一個獵人用的窩棚。這個窩棚是春秋時節獵人狩獵住過的,窩棚呈「大」字型,用木格楞搭成,又用草蓋著,窩棚里排著一層粗細均勻的木頭,用來當床,爺爺發現了這個窩棚,無疑遇到了救星般親切。他三步並成兩步奔過去,驚飛了一群野雞。爺爺在窩棚里看到了獵人留下的打火石和引火的絨線。爺爺清理完窩棚,就揀來一些干樹枝為自己升起了一堆轟轟烈烈的大火來。大火烤著爺爺,烤著雪地,爺爺就餓了。爺爺想到了野雞,他提起鐵鍬走了出去。那時節大興安嶺的山上,野雞很多,天冷,野雞都擠在樹叢里,樹叢里濃密的樹枝給野雞們擋住了風寒,野雞飛不起,只能在樹叢里亂竄,爺爺便揮起鐵鍬,不費吹灰之力就拍死了幾隻野雞。爺爺把野雞們放到火上烤,不一會兒,野雞的香味便散發了出來。爺爺吃完野雞,躺在溫暖的窩棚里,一時間爺爺心裡很空落,此時爺爺前所未有地開始思念起周少爺的太太小鳳來。

小鳳嫁給周少爺前後也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爺爺從看到小鳳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這輩子再也忘不下小鳳了。

小鳳是天津衛一個鹽商的女兒,周大牙在天津衛有買賣,而且買賣做得又很紅火。周少爺幾歲時便被周大牙接到天津衛讀私塾。那時節,周少爺每年回來一次有時兩次。讀完私塾的周少爺,又在天津衛讀中學,那時父親已經來到周家做長工了。周少爺比爺爺小一歲。天津衛開放的程度比東北早,北面就是北平,那時節已經公開鼓勵男女同校了,周少爺就和小鳳在同一個學校里讀書。讀書的少男少女在新思想、新觀念的感召下,就開始偷偷地戀愛了。周少爺的一張臉長的白白凈凈,細長的眉毛,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酒窩。周大牙做著一筆買賣,他供養著獨生子周少爺念書不惜重金。周少爺那時穿長衫、戴瓜皮帽,那時是很風流很瀟洒的。

小鳳是被公認的校花,小鳳不梳辮子,而是齊耳短髮,圓圓的白裡透紅的臉上,似用筆畫出的彎彎細細的眉毛,大大含水的眼睛。說起話來笑語鶯聲。

一對少男少女在校園裡自由地相愛了,起初小鳳的父親鹽商反對這門婚事,當周少爺向鹽商求婚時,遭到了拒絕,後來鹽商很武斷地把小鳳關到了家裡,小鳳不從父命,毅然地從家裡逃了出來,重新返回了校園。那時校園已經放假了,周少爺為了等待小鳳而沒有走。小鳳找到周少爺時,兩個人便公開在校園裡同居了。被迫到學校來的鹽商抓住了,鹽商非常惱火,狀告了那時的教育司,學校自然不敢得罪當地這些名商富賈,他們還要靠這些人吃飯。當下便決定開除周少爺和小鳳的學籍。那一年,周少爺十八歲,小鳳十六歲。開除學籍也並沒有能撲滅這對痴情男女的愛情之火。兩個人依然常來常往,鹽商後來見鬧到這種程度,且自己的女兒已經和人家生米做成了熟飯,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但發誓自己決不和周家往來。其實當時鹽商不同意這門親事,是因為鹽商瞧不起周家發財的行業。

東北大興安嶺角下靠山屯的人們並不知道周家在幹什麼買賣,周大牙每次回來也閉口不提。自己的買賣。真實的情況是,周大牙在天津衛開了一家妓院,周家是做的皮肉生意。做買賣的商人中,地位低下得讓人瞧不起的無疑是妓院老闆,鹽商出於自己的良知,才不肯答應這門親事。

鹽商和周家拒絕來往,周少爺沒滋沒味地在天津衛住了一段時間後,那年冬天回到了靠山屯。

周少爺領著少奶奶走近周家大院時,正在往糧倉里裝糧食的我爺爺,看見了隨在周少爺身後走進來的小鳳。小鳳穿了一件裘皮大衣,那大衣穿在小鳳身上該凹的凹,該凸的凸。小鳳讀過書,識文斷字,思想又很解放,一雙顧盼流瑩的眼睛望人望景的時候,很有內容,一點也不空蕩。小鳳望見了周家高高的糧倉,我爺爺當時扛了一麻袋玉米,走在顫悠悠的跳板上,正準備把一麻袋糧食倒進糧倉里。小鳳看見那有二層樓房高的糧倉就驚呼一聲:「天哪!真高!」我爺爺被那一聲驚嘆震得倒吸一口氣,爺爺轉過身,就看見了小鳳那一張仰起的臉,爺爺站在高商的跳板上,不僅看清了那畫兒似的眉眼,還看清了裘皮大衣下那粉嫩豐腴的脖頸,爺爺看到這些,渾身彷彿突然被電擊了一下,差一點從高高的跳板上摔了下來。

從那一刻,爺爺在心裡也驚叫一聲:「老天爺呀!」爺爺忘不了周家少奶奶小鳳了。

在以後的時間裡,爺爺經常看見周少爺陪著小鳳在院子里散步,踩著積雪「吱吱嘎嘎」一路輕盈地走過去。小鳳很會笑,笑聲也好聽。小鳳笑的時候,先在臉上漾起兩個小小的酒窩,那酒窩似投在湖水裡的第一圈漣漪,隨著笑聲,那漣漪一圈圈在整個周家大院里飄蕩,在靠山屯裡飄蕩。

晚上,爺爺和余錢躺在西偏房的炕上,爺爺和余錢都睡不著,兩個人都有心地去聽上房裡周少奶奶傳出來的每一絲響動。

「周家少奶奶簡直不是人托生的,你看人家是咋長的!」余錢在半夜有時候自言自語地說。

爺爺望著漆黑的夜,嗓子眼一陣發乾。

「咦,你說怪不,周家少奶奶上茅房用挺大的一塊紙,還是紅的,你說怪不?」余錢睜大眼睛,蹬著黑暗中的爺爺。二十歲的爺爺覺得此時自己都快爆炸了。他趁余錢睡著的時候,他去了一次茅房,他在月光下看見了那塊小鳳的月經紙,那是用稻草做的草紙,草紙中央有一朵暗紅的印跡,爺爺在那一晚飛快地把那塊小鳳的月經紙掩在懷裡,後來又放到了枕下。夢中,爺爺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那些日子,爺爺總覺得自己有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泄。那天下雪的早晨,周少爺當著小鳳的面踢了他一腳,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爺爺躺在獵人窩棚里思念小鳳,日子轉眼過去了幾天。

那一天,他坐在窩棚里望著滿山的雪時,他看見有二個黑點正在一點點向這裡靠近。爺爺一下子縮緊了身子,他無聲地摸起了身邊的鐵鍬。

十三歲的父親,盯著那人腰間的那塊紅綢布,一拐一拐地隨著那人走去。走到山腳下,父親回了一次頭,他模糊地看見爺爺仍坐在山坡上,他看不清爺爺的目光。父親用勁地又咽了一口唾沫,一股高粱粥余香在他嘴裡飄繞。

這回,他再次轉回頭的時候,滿眼裡只剩下那塊火紅的紅綢子了。

走了一段,那人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父親,父親也停下腳步望著他。那人說:「你不怕打仗?」父親盯著那人腰間的槍,又咽口唾液,這次他覺得嘴裡有些苦。父親茫然地搖一搖頭,那人向前走了兩步,伸出手扶住父親的肩頭,用勁地捏了一下,父親咧咧嘴,那人說:「走吧。」父親就隨著那人一拐一拐地走了。

那人是東北自治聯軍的肖大隊長。那一年,東北抗聯被日本人打垮了,後來又整編了一支抗日的隊伍,取名叫自治聯軍。

肖大隊長的母親死了,他回家去奔喪,回來的路上,他又困又累,遇上了父親,父親隨著他參加了自治聯軍。

那時父親堅信,有一支槍就會有白米飯和豬肉吃。

肖大隊長把父親帶回駐紮在山裡的自治聯軍營地,營地是自治聯軍臨時搭起的棚子,十幾個人擠在一個棚子里睡,那棚子長長的有一溜。父親隨肖大隊長來到自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