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與獸的距離

一九二三年,冬天。那一年爺爺鍾楚國二十歲。

爺爺二十歲那天早晨,他莫名其妙地和少爺周曉天打了一架。頭天夜裡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大,天亮時便停了。爺爺和余錢等幾個長工住在西偏房裡,雪停了時,爺爺鍾楚國就醒了,爺爺第一個跳下炕,光著身子,哆哩哆嗦地往爐子里扔了幾塊雜木拌子。爐膛的火快熄了,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火星子在炙烤著新扔進去的雜木拌子。有煙從爐膛里冒出來,爺爺勾著身子打了個挺響的噴嚏,爺爺伸手從被窩裡掏出光筒棉褲,不費力氣地穿在了身上,又拽出棉襖披在身上。爺爺這時騰出一隻手,捏了捏余錢的鼻子,余錢睜開眼就笑了,沖爺爺說:「小鳳這娘兒們真害人,搞的我昨夜跑了兩次馬。」爺爺正在往腰上繫繩子,這是東北長工最典型的打扮,他聽了余錢的話,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情讓他不舒服。爺爺掀開余錢的被子,余錢頃刻赤條條地露在外面,余錢雙手護住羞處,把身子彎成一隻蝦,驚驚乍乍地說:「老鍾你幹啥,你這是幹啥?」爺爺沒有理余錢,抓過狗皮帽子戴在頭上,出門時,他回頭朝冒煙的爐子看了一眼,爺爺扛起一把鐵鍬給自己剷出一條道,這條道他一直鏟到少爺周曉天的窗下。

爺爺二十歲那一年給靠山屯的周家打長工,周家是方圓百里的首富。周家不僅有地有房子,在天津衛還有一筆買賣。周家當家的周大牙隔三差五地去天津衛照看自己的買賣,靠山屯的人都不知道天津衛周家有什麼買賣,但每年周大牙帶著兩個保鏢,手裡提著沉甸甸的皮箱從天津衛回來,這時周大牙就張羅著蓋房子買地。周家有很多銀兩,白花花的銀子用不完,周大牙就在自家的屋裡挖了一個窖,把白花花的銀子放在窖里存起來。那個窖就是爺爺和余錢兩個人挖的。剛開始兩個人不知挖那窖幹什麼,晚上周大牙的房裡大門緊閉,一個個神色慌張。爺爺和余錢出於好奇,悄悄地湊過去,舔破窗紙就看見周大牙一家,正把一箱箱白花花的銀子往窖里藏。爺爺拉著余錢的衣角躡手躡腳地溜回來,余錢半天才喘過氣來,嘖著牙花子說:「他娘的,周家有這麼多錢呀,嚇死我了。」爺爺拍一拍余錢的肩說:「以後我也會有錢。」那時爺爺還沒有想到要當土匪。余錢想笑,但看到爺爺那雙堅定的眼睛便把笑憋了回去。余錢吸了口氣說:「鍾大哥,你有錢也會埋起來么?」爺爺說:「不,我有錢就蓋一個不怕冷的房子,房子里修滿爐子,熱乎乎地睡覺。」余錢就笑著說:「老鍾你就愛睡覺。」

那天早晨,爺爺懷揣著莫名其妙的心情站在少爺周曉天的房下,爺爺無法形容那天早晨的心情,但他覺得那天早晨,他的心裡似壓了一塊冰冷的石頭,讓他喘不上氣來。剛下完雪,天氣還不是非常地寒冷,爺爺站在周曉天的房下,他瞅著窗紙上貼著的雙喜字,心裡就別別地狂跳不止,渾身的血液歡快地在他周身上下亂竄,他嗓子眼發乾,這時爺爺感到小腹一陣壓迫,尿憋得很急。他這才想起,起炕之後還沒有撒一泡尿,他就急慌慌地來到了少東家的房下,直到這時,他才理出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理順心情之後,便不再莫名其妙了,一下子變得很有目的和執拗起來。此時,爺爺不想撒尿,他想站在少東家的房下,他手裡握著鐵鍬,現在他幾乎忘記了站在房下是為了給東家掃雪的。他站在少東家的房檐下,聽到了小鳳正和少爺在炕上嬉鬧。小鳳嬌嗔地說:「我不嘛,不嘛。」小鳳說這話時,明顯地帶著天津衛的口音,那時爺爺還不知道天津衛在什麼地方,他只知道天津衛一定離靠山屯很遠。小鳳撒嬌地說這話時,爺爺同時聽到周曉天火燒火燎的聲音說:「這樣怕啥,這樣比那樣舒服。」那時爺爺還不懂得什麼是房事,但他知道自己是一座火山,一座隨時都能爆發的火山,這座火山讓二十歲的爺爺有用不完的力氣;不諳房事的爺爺聽到周曉天和小鳳在炕上調情,爺爺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不動了,他還第一次這麼近地聽到小鳳的說話聲。接下來,他又聽到小鳳一句更讓他窒息的話,「哎喲,慢一點兒。」接下來,爺爺就聽到了一片雜亂的聲音。此時,爺爺真想一鐵鍬砸碎窗子,讓小鳳暴露在他的眼前。接下來他聽到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昏濁的呼吸和小鳳嬌嗔的呻吟。不諳事故的爺爺,此時也明白了,那房子裡面,火炕上正在發生著什麼。一股火在爺爺的胸膛里亂竄,他無處發泄,他揮起鐵鍬拚命地去鏟地上的雪,雪在他眼前揚灑著,爺爺幹得吭吭吃吃,爺爺透過揚起的雪看到余錢袖著手站在西偏房的門口沖

他笑。爺爺拄著鐵鍬大口地喘氣。屋裡已沒有了動靜,余錢歪著膀子,袖著手吱吱嘎嘎地朝爺爺走來。這時周少爺的房門「吱」的一聲推開了,周少爺清清嗓子,朝雪地上吐口痰。周少爺的一張臉很白,爺爺在周少爺的臉上看到了兩排細密的牙印,爺爺在心裡說,自己的嘴咬不著自己的臉。爺爺這麼想的時候,周少爺說話了,周少爺披著一件狐狸皮大衣,扣子還沒系完,周少爺邊系扣子邊說了:「鍾小子,幹活輕著點,別那麼撒野。」爺爺聽了周少爺的話,喉頭咕嚕了一下,他知道周少爺比他還小一歲,周少爺十四歲就去天津衛念洋學堂,在天津衛念完洋學堂,就娶了天津衛的小鳳回來在家裡貓冬。他從老東家那裡聽說,少東家一開春就走,去天津衛,還要坐船出國。

少東家周曉天說爺爺的時候,余錢走了一半停下腳,他彎著腰在系鞋帶。少東家說完這話時,看也沒看爺爺一眼,踩著深深的積雪,去了茅房。爺爺這時聽到小鳳在哼一支歌,爺爺就想,少東家說自己時,小鳳一定聽到了,小鳳會不會笑話自己。這麼一想,他的心又開始莫名其妙地亂跳了。他心想,你不讓我撒野我偏撒野,這麼想完,他就彎下腰,一次次把鐵鍬插到雪裡去,又把雪朝四面八方揚去,上茅房回來的周曉天被爺爺揚起的雪灑了一身,還有幾粒順著脖領鑽到身子里,周曉天有些惱了,他頂著雪走到爺爺身後,朝正在揚灑的爺爺踢了一腳說:「讓你慢點,你聾了?!」其實那一腳踢在爺爺的小腿上一點也不重,周少爺也沒想真踢,意思是想提醒一下爺爺把雪揚得慢一點。爺爺正憋著一股火,他側臉的時候,看到屋裡走出來的小鳳,小鳳的兩頰潮紅,剛才的雲雨之後痕迹還沒有在她臉上褪去。小鳳一件紅綢子襖包裹著她結實飽滿的身子,她扭著腰肢也朝茅房走去。她踩著周少爺剛踩出的腳印,身子一扭一歪,很好看。這時爺爺腦子裡冒出一個堅定的想法,周少爺踢了我一腳一定讓小鳳看見了。爺爺這麼想的時候,熱血灌頭,他此時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個長工,他掄起鐵鍬朝周少爺砸去。周少爺這時已經轉過身,準備往屋裡走了,他沒料到爺爺會敢用鐵鍬砸他。爺爺舞起鐵鍬時,帶著一股風聲,那股風還旋起一縷雪霧,後來鐵鍬砸在周少爺的肩上,聲音很悶,「噗」的一聲,周少爺沒有大叫,只「哼」了一聲便向前撲去,最後倒在雪地上。走在半途中的小鳳回過頭,被眼前的一幕嚇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爺爺望著倒在雪地上的周少爺這時才清醒過來,他傻了似地站在那裡,手裡還握著那一把鐵鍬。余錢目睹了剛才那一幕,十六歲的余錢也傻了,他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會是真的。這時余錢看見老房東的門開了,老房東周大牙推開門正朝這面張望,老房東眼神不好一時還沒看出個名堂。余錢這時跑過來,拽了拽爺爺的衣角,哭了般地說:「你還不快跑?」這時爺爺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吁了口氣,他張惶地往雪地里跑去。爺爺跑得很快,手裡還提著那把鐵鍬。爺爺跑出了周家,他像一隻沒頭蒼蠅,朝山裡撞去。那一年山裡很冷。

父親在老虎屯被狗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在小腿肚子上,父親一聲沒吭。父親清晰地聽見狗的牙齒咬透陳年棉絮,又咬斷肌肉纖維的斷裂聲。父親轉過身,舉起了手裡那大半個鐵碗,鐵碗里裝著討來的半碗黃燦燦的玉米,鐵碗和玉米一起砸在狗頭上,那隻瘦狗哼了一聲,從父親的腿上拔出牙齒,沖父親齜了齜牙,退後幾步蹲在雪地上,仇恨地瞅著父親瘦小的身軀。

父親摔了討飯碗,站在老虎屯外望著眼前白茫茫的世界心裡空落得無依無靠,此時父親很冷也很餓。一大早他就跑出來討飯了,只討到了半碗玉米,此時那半碗玉米正黃燦燦地撒在雪地里。一股白毛風兜頭刮來,父親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覺得腿肚子尖利地疼了一下。他此時非常想家。回到家裡雖然也餓,但家裡卻能抵擋風寒,想到這,他一步步向雪地里走去。父親趔趄著身子,那隻被狗咬傷的腿不時地發出鑽心的疼痛,父親咬著乾裂的下唇,一步步朝家裡走去。

離老虎屯十幾里外的一個三面環山的山溝里,矗著兩間木格楞,孤零零地立在山腳下的一塊平地上。山坡上生著稀疏的柞木,柞木的樹葉早已落光了,又被一層厚厚的大雪覆蓋住,雪地里只露出青黑的柞樹枝丫,情冷地在風中嗚咽著。父親遠遠地就看見了爺爺,爺爺獨自一人蹲在木格楞後面山坡上,一口口地吸煙,眼睛獃痴地望著遠方。父親一看到爺爺心裡就緊了一下,沉了沉。奶奶昨天又走了,扔下爺爺和父親。父親一大早醒來的時候,就看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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