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誕生時落葉飛升

母親生我那天是個早晨,太陽在教堂的頂尖上似露非露,城市的廢氣使整個城市混混沌沌。初秋的早晨天氣還不冷,深色的樹葉已經開始在樹上打卷,剛夢醒的人們打著哈欠,伸胳膊甩腿地在自家門口朝著大街上無目的地張望。

水泥路上一輛老式灰色的伏爾加轎車不急不慢地行駛著,繞過惠工廣場,轉進了一條變窄一些的磚路上,最後駛進軍區總院的門廊前,「哧」的一聲停下了。司機先下了車,拉開車門,車上走下來一位軍人。軍人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穿一件發白的軍裝,領章帽徽出奇地鮮艷,軍人個子不高,細長的兩隻眼睛沒有神彩地眨了眨,擰著眉頭,背著手順著台階向住院部病房走去。

年輕的司機一彎腰從車上抱下一位三歲的小姑娘,小姑娘一下車便掙開司機的雙手,一蹦一跳地朝那個軍人追去。

軍人推開住院部門的時候,腳步停了一下,他在等三歲的女兒嬡朝。嬡朝沒有看軍人,閃身從父親推門的胳膊下鑽了過去。住院部走廊的燈還亮著,整個走廊此時還是靜靜的,小姑娘停下腳,猶豫地望一眼軍人問:

「爸爸,媽媽在哪裡呀?」

「往裡走。」軍人說。

「這裡怎麼這麼暗呀?」小姑娘邊走邊說。

軍人幾步便走到了小姑娘的前頭,還沒到護士值班室門口,一個身著白大褂,白大褂領口露出很鮮艷的領章的女護士用很動聽的聲音叫了一聲:「首長。」

軍人哼了一聲,點點頭,護士在前面引路,她看到了三歲的小姑娘,彎腰把她抱在懷裡。過了兩個房間,護士推開一間病房的門,病房裡有兩張床,卻只有一個面色蒼白微閉雙眼的女人躺在那裡。女人睡了,軍人瞅著女人眉頭又擰了擰。

女護士放下懷裡的小姑娘說了聲:「我把孩子抱來。」軍人沒有吭聲,他在那張空床上坐了下來,小姑娘跑到女人床邊,伸出一雙小手去拍女人的臉,邊拍邊喊:「媽媽——」

女人醒了,她看一眼小女孩,最後目光越過女孩的頭頂望見了坐在對面床上的軍人。女人笑了,轉瞬間,臉上掠過一絲潮紅,女人輕喚一聲:「玉坤。」軍人的眉頭一點也沒有舒展, 但他站了起來,並沒有向床邊走來。

女人的眼角陡然滾出淚水來。想說什麼,喉頭哽哽的卻什麼也沒說出。小女孩伸出手去擦女人臉上的淚水,女人攥緊小女孩的手,目光仍然看軍人。

這時護士把襁褓中的嬰兒抱在懷裡走了進來,護士把嬰兒放在母親身旁,解開襁褓,護士邊解邊說;「是個男孩。」

這個時候,我赤裸地袒露在襁褓之外,我突然放聲大哭。男人的眉頭又皺了一下,但馬上就舒展開了。「好,好!」軍人說。護士馬上用襁褓又把我包裹上。女孩指著襁褓中的我說: 「小弟弟,小弟弟。」女孩的表情驚喜不已。

那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初秋的一天早晨。我在一家人的注視下又被護士抱到了嬰兒監護室,大哭的我嗅到了女護士衣領里散發出的那種體香,我的哭聲嘎然而止了。

二十年後,當我伏在眉的背上,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記憶深處,「轟」然一響,瞬間的感受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剎那溝通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再一次在我的靈魂里飄繞。

此時,我看清了眉那張汗濕的臉,有幾縷短髮粘在她汗濕的臉上,眉牙關緊咬,不停地喘著粗氣,腳下錯綜複雜的荒草不時地糾纏著眉的雙腳,山嶽陡陡緩緩,雜木叢生。我想沖

眉說點什麼,我把嘴湊到了她的耳旁,這時一股鑽心的疼痛使我再次昏迷過去。

昏沉中的我,嗅著二十年前那熟悉的味道,我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當十幾年後,眉去澳大利亞前幾天,我有幸和眉的母親有了一次交往。眉的母親已退休在家,從她的身上,仍能看出眉的影子。眉的母親剛見我的那一刻愣了足足有一分鐘,半晌才試探地問:「鍾部長是你什麼人?」我有些驚詫,不明白她一見面就問我父親。當我回答完的時候,她差點驚叫起來,我看出她在掩飾著一種不安和惶惑,她背過臉去,把一頭花白的頭 發麵向我,久久,她才說:「當年你還是我接生的呢。」

我心裡猛地一顫。我以前曾無數次地聽眉說過她母親是個接產護士。當最初我明白了那一刻後,我的感覺里又飄過那股熟悉的氣味。

我離開眉的母親時,我看到她老人家已是滿臉淚水。我不明白那種淚水,直到眉走了很多天以後,有一次我看見眉的母親坐在父親的面前,也是那樣的淚流滿面,我恍惚間,似乎悟到了什麼。

我站在母親的房間里,看著母親的遺像,我心裡滾熱地叫了一聲:「媽——」此時,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已經奪眶而出了。

母親在我的記憶里朦朧又遙遠,眼前這張放大的遺像,使母親一時間變得那樣陌生。我久久地凝望著遺像,心裡真切地叫了一聲:母親你好可憐。

母親為了愛情死在了新疆石河子勞改農場,母親卻到臨死也沒有得到愛情。

每當眉依偎在我的懷裡,像只小羊似地接受我的愛撫時,我常無數次地問過她:「當年你是怎麼把我從叢林里背到戰地救護醫院的?」每次眉都不答,溫順的眼裡流露出驕傲的神彩。

我知道,那眼神里不僅是驕傲,更多的是幸福,於是我就伏下身去吻那讓我心動的眼睛。這時,那雙眼睛就合上了,長長的睫毛似一片森林,使我一次次在森林中迷路。

我和眉相愛一切都緣於那次叢林之行,後來我聽醫生告訴我,眉背了我三天三夜才從森林裡走了出來,三天哪,一個弱小的女子,背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這個故事會讓所有有心腸的男人流下淚來。三天里,我幾乎沒感到炸傷給我帶來的痛苦,在我記憶的深處涌動著的卻是那股讓我終身難以忘懷的體香。

後來我擁著眉嗅著眉的身體,一次次感受著那種味道時,暫時我忘記了眉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現在,我思念著遠在澳大利亞的眉,卻被另一種罪惡折磨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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