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後的叢林(1)

叢林。還是叢林。

王玥已經無法行走了,叢林使她的雙腳先是紅腫,後來流出了黃水,接下來就潰爛了。此時,高吉龍和吉姆抬著王玥,他們每行走一程,都要歇上一會。高吉龍走在擔架前,吉姆在擔架後,他們很少說話,他們已經沒有更多的氣力講話了,只剩下了艱難的前行。

在擔架後面,童班副攙扶著瘦小的沈雅也跌跌撞撞地隨著,這是東北軍在叢林里剩下的

全部人馬了。也就是說,他們還有五個人,三男二女。

離他們不遠另一道山樑上,倖存下來的幾個日本兵,也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這麼多

天以來,自從兩支隊伍狹路相逢,走到了一起,似乎商量好了,他們在朝著一個方向一同前行。只有這樣,他們似乎才感到安全一些,只要有一方宿營了,另一方也會歇下來。

由剛開始相逢時的緊張和不安,現在變成了相互遙望了。他們都知道,雙方都沒有戰鬥力了,在他們的心頭,殘留著的只是一線生機。他們順著這一線生機走下去,走下去。

王玥閉著眼睛,身體隨著擔架在搖晃著,她的身體瘦得已經不成樣子了,薄薄的如一張紙在擔架上躺著。有幾隻蒼蠅在追隨著她的雙腳,雙腳紅腫著,不時地流著濃水。她能清晰地聽見高吉龍和吉姆的喘息聲,有時兩個男人的喘息聲混成一團,在她的耳邊驚天動地。

「放下我吧,把我放下吧。」她這麼說,她也只能這麼說。

擔架終於又搖晃了一下,緩緩地放下了。高吉龍和吉姆就勢坐在了擔架的兩端,兩個男人張大嘴巴拚命地呼吸著,彷彿要把森林裡的空氣一下子都吞到肺里。

王玥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她不想再說什麼了,說什麼也都沒有必要了。

高吉龍前幾日差點自殺成功。他真想和弟兄們一起死在這片叢林里,想當初,東北營幾百號人馬,懷著雪恥的信念開赴緬甸,後來落敗到了叢林,那時雖說隊伍死傷慘重,但高吉龍的信念並沒有破滅:有朝一日隊伍走出叢林,他們還會是一支東北營。可眼前,弟兄們沒能走出叢林,一個又一個都死在了叢林里。高吉龍的心在流血,他有何臉面去見東北父老?

東北軍離開奉天調往關內的那一天,他們是在秘密行動,可還是讓奉天的老百姓知道了。他們湧出了家門,涌到了車站附近的大街上,他們沒有言語,眼睜睜看著他們湧上了軍列。

先是有一聲哭泣,接下來,哭泣聲便傳遍了整個奉天,像波濤像大海,哭聲匯聚著,越來越悲壯。奉天的人民是東北軍的父老兄弟姐妹,他們這麼一走,等於把父老兄弟姐妹拋棄了,把他們拋在了日本人的魔爪之下。

那幾日,奉天的天空格外陰晦。

汽笛聲聲,列車啟動了。送行的人群涌動著,一張張臉淚水模糊著,百姓們舉起了無奈的雙手,向陰晦的蒼天呼號著。

高吉龍看著眼前的情景流淚了。他身邊的許多士兵也流淚了。列車漸漸遠去,東北沉睡的黑土地一點點在他們眼前消失。高吉龍那時的心似刀剜一樣的疼,他用拳頭一下下擂著車門,在心裡暗暗發誓:我高吉龍遲早有一天會殺回來的,替家鄉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報仇雪恥。

東北軍一撤,整個東北便淪陷了。日本人稱東北為滿洲國。

東北軍這一走,就再也沒能回去。東北軍大多數官兵的心情和高吉龍一樣,那就是他們仇恨日本人。

終於,他們出征來到了緬甸,小小的東北營被蔣介石的嫡系部隊算計著,他們心裡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不怕,只要讓他們打日本鬼子,報仇雪恥,他們什麼也不在乎。

東北營出征那一天,所有能趕來的東北軍官兵都來了,一雙雙熱烈的手握住了出徵士兵的雙手,他們共同說的一句話就是:「別給東北軍丟臉,打出個樣子來,為父老鄉親報仇!」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是怎樣的一幅情景啊。

弟兄們群情激昂,高吉龍更是心緒難平,他一次又一次揮舞著手臂向前來送行的東北軍弟兄們告別。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叢林,該死的叢林使他們一個又一個弟兄葬送在這裡!他們沒有死在戰場上,卻葬身在這該死的叢林里。高吉龍望著越來越小的隊伍,他的心在流血,同時也心如死灰。他的好兄弟、好部下李雙林失蹤了,失蹤在這片莽莽叢林里,不用想,他也知道,好兄弟李雙林再也不會活著走出叢林了。那一刻,高吉龍就想到了死,他想用死來向弟兄們謝罪。弟兄們都死了,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那天晚上,他獨自一人躲在了一棵樹後,他先是沖著走過的叢林方向跪下了,他是在向死去的弟兄們跪拜,他在心裡說:「弟兄們,等等我,咱們不能在今生今世一同戰鬥,那就等著來世吧。」

後來他又跪向了北方,北方有他的父老鄉親,他在心裡顫顫地說:親人們,我高吉龍對不住你們,我要用死向你們謝罪了。

然後,高吉龍掏出了懷裡的日記本,那裡記載著陣亡兄弟們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他又掏出了腰間的槍。他顫抖的右手握住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現在只剩下輕輕地一扣扳機了。就在這時,王玥出現了,她一下撲在高吉龍的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喊:「啊,不,啊不,你不能死!」

她奪過了高吉龍手裡的槍,淚眼朦朧地望著高吉龍。

高吉龍很平靜,他凄然地沖王玥笑一笑說:「讓我死吧,我這是謝罪呢!」

王玥望著他,半晌說:「我們會走出去的,你答應過弟兄們,即使只剩下一個人也要走回祖國去。」

吉姆也走了過來,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什麼都明白了。從一開始,他就瞧不起這支中國部隊,自然也瞅不起高吉龍。當中國部隊決定向北而不是向西時,他沒辦法只好隨著隊伍走了。因為他清楚,靠他自己無論如何走不出叢林。現在他把中國人當成了同病相憐的夥伴,只要中國人能走出叢林,他也能走出叢林。

他說:「高,你不能死。」

說完聳聳肩便走了。

日本人營地,突然傳來一個男人凄厲絕望的叫聲,在這靜靜的晚上,顯得是那麼刺耳、恐怖。

高吉龍被這一聲慘叫驚醒了,是不能死,和他們同樣處於絕望中的日本人不也照樣活著么?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要走下去,就是死,也要死在日本人的後面。

這麼一想,高吉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了,他收起面前的日記本,復又揣進了懷裡。那支槍卻讓王玥收起來了。他似乎把那支槍忘記了。

王玥是真心實意地想過死,她不能行走之後,只能靠高吉龍攙著她行走,後來又是吉姆和高吉龍兩人再抬著她。她清楚,自己此時已是一個多餘人了,這樣拖下去,也許他們誰也走不出去。當初她義無返顧地參加了遠征軍,是為了要報仇,現在她就要死了,死在不見天日的叢林里。

也是在宿營的一個晚上,她爬著離開了高吉龍和吉姆,她把高吉龍的槍拿了出來。自從上一次她奪了高吉龍的手槍,她便揣著這把槍。她扣動了扳機,結果第一槍沒有響,她悄悄地退出了子彈,又推上了一顆子彈,結果第二槍也沒響,也許是子彈受潮的原因。兩次都沒有成功,後來她就哭了,哭著哭著,她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在仰光的家,父親、母親,還有她上學的學校,夢裡沒有戰爭,沒有叢林,到處是陽光明媚,活著是多麼的美好哇!

第二天,她一覺醒來,她真的不想死了。她不是怕死,而是再一次覺得生活的美好。她要隨著高吉龍走出叢林。一路上,她了解了高吉龍的過去,同時也莫名其妙地愛上了他。她要伴著他走出這片叢林,然而未來是個什麼樣子呢?她不知道,但是她卻想活下來,為了不知道的未來。

王玥又抱著自己的雙腳哭了。

高吉龍沒有勸她,吉姆也沒有勸她。經過死亡的考驗,他們此時只剩下了一個意願,那就是走下去。

童班副在認識鮮花似的五個女兵時,他做夢也想不到,她們會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像嫂子一樣。眼前只剩下沈雅了。可沈雅又是什麼樣子呢,他認識她們的時候,雖說她們衣衫不整,但她們都是一些很鮮亮的女人。她們的皮膚是那麼的細膩,眼睛是那麼的明亮,說話的聲音也是那麼的好聽。她們的胸在不整的衣衫里鼓脹著。

眼前的沈雅卻已不再有任何光彩了,她的身體扁扁的,平平的,彷彿已被叢林掏空了身體。她的眼睛灰暗得毫無神采。衣服早已無法遮住身體了,露出灰黑色的皮膚。沈雅的頭髮更是瘋長著,先是過了肩,後就拖到了腰,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她的身體如一株乾枯的小樹。後來,童班副看不下去了,用刺刀把沈雅的頭髮割短了一些,又用一些藤蔓把破破爛爛的衣衫捆紮了一番。

童班副的褲子早已破碎得遮不住屁股了,後來他就把上衣脫了,系在腰間,上身打著赤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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