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景

下雨了。

起初沒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裡,陰暗潮濕。一支衣衫不整的隊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們跌跌撞撞,搖搖擺擺,恍似走在一個冗長的夢裡。

這時候,林外的雨就下起來了,他們先是聽到頭頂一片喧響,過了許久,雨滴才透過茂密的樹葉,點點滴滴地落進林中。

林中那堆生著的火,最後搖曳了幾下,熄了,像一聲哀怨無助的嘆息。此時,林地里很靜,只有樹葉間滴落的雨聲,還有不知名的蟲在不遠不近的草叢裡呻吟著。

三個士兵跪在營長高吉龍面前,他們垂著頭,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們的身體。頭上的

頭髮垂落下來,背後看,像三個女人。

營長高吉龍背靠在一棵樹榦上,他的身邊默然而立的便是這一支隊伍。隊伍中的士兵和跪著的三個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他們一律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目光遲滯。他們茫然無助地望著遠方,其實他們的目光並沒有遙望多遠,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濃密的枝葉擋住了。但他們仍那麼遲滯地望著,彷彿那目光已成了一種永恆。

「營長,饒了我們吧。」跪在地上的一個人說。

「我們再也不跑了。」另一個說。

「營長,我們出不去了,我們迷路了,我們都活不成了。」最後的那個士兵說到這,便嗚嗚咽咽地哭開了。他還一臉孩子氣,看樣子頂多十七八歲。

高吉龍閉上了眼睛,很快又睜開了。他的眼裡有種很亮的東西一跳,很快便不見了,像那堆剛熄了的火。他別過臉去,這時,他就看見了這支衣衫不整的隊伍,他又閉了一次眼睛,終於他下定了決心,用很高的聲音道:

「李排長,執行吧!」

排長李雙林聽到命令,身子顫了一下,他嗓子乾乾地喊了聲:「營長——」

「執行!」高吉龍說完轉過身背朝著那三個逃兵,緩了語氣說:「還有什麼交待的,都說出來吧,日後不管誰活著出去,都會去你們老家看看。」說到這。有三兩滴淚水從高吉龍的臉頰滑過。

三個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時不再求饒了,他們站了起來,領頭的年長一些的老兵沖面前的隊伍鞠了躬,哽著聲音說:「弟兄們,我們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兩個兵也學著老兵的模樣沖眾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說:「不管哪位兄弟日後回到老家,拜託到奉天城外楊家屯看一看我八十歲的老母……」老兵說不下去了,「噗通」一聲跪下了,哽著聲音說:「我楊大寶先謝了。」

高吉龍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日記本,一一地把三個逃兵的請求都記下了。最後他把筆記本很小心地揣進了懷內,沖站在一旁的李雙林說:「執行吧。」

李雙林揮了一下手,隊列里又走出兩名士兵,他們押著三個逃兵向林子深處走去。

「娘呀,兒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個老兵蒼涼地喊了最後一聲。

接下來,一連響了三槍,槍聲很悶,潮潮濕濕地傳過來,接下去,便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只有雨聲響遍整個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馬,踉蹌著向前走去。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歐洲大陸爆發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隨後,日本在亞洲同時燃著了戰火。頓時,昔日寧靜的人類,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為了和平的戰爭。

美國為了粉碎日、德合圍歐、亞大陸的陰謀,把目光盯在了東方——中國。牽制日本,粉碎日、德稱霸全球的野心,美國把大批援華物資,通過緬甸,從仰光上岸,再經滇緬公路運往雲南。一時間,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期竟出奇地繁榮,仰光港口,懸掛著星條旗、米字旗的巨輪進進出出,各種軍火、物資堆積如山,滇緬公路車水馬龍。

當時,緬甸已淪為英國的殖民地,英國政府為了討好日本,以保全其遠東殖民地大後方。一九四○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簽訂封鎖滇緬路三個月的協定,以阻斷援助中國抗日的物資運往中國。然而,日本並不領英國這個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並與泰國簽訂了友好條約,緊接著,日軍開進了緬甸。

英國人無奈,於一九四O年十月,重開滇緬路,同意中國兵發緬甸。英國人始終心懷鬼胎,既想藉助中國軍隊趕走緬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國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佔領仰光後,才被迫同意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

於是,一場悲壯而又慘烈的戰爭拉開了大幕。

十萬遠征軍,揮師緬甸,地上車輪滾滾,馬達轟鳴,戰馬嘶哮,空中有盟國的飛機掩護,浩浩蕩蕩,直奔國門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湧出家門,為遠征軍送行,獻米酒,敬山茶,犒勞遠征軍官兵。

激昂的遠征軍戰歌排山倒海地在隊伍中響起:

槍,在我們肩上,

血,在我們胸膛。

到緬甸去吧,

走上國際的戰場。

……

有誰能夠料到,氣勢如虹的遠征軍,兩個月後,竟在緬甸戰場,一敗塗地,被逼進了緬北叢林這條絕路。

坐鎮重慶的蔣介石電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遠征軍副總指揮杜聿明:

日軍已偵知我軍回國路線,高黎貢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軍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軍及新22師改道進入印度。

緬北叢林方圓幾百里,野人山橫亘其中。土著歌謠中稱:

進入野人山,

神仙也難還。

相傳,三國時期,孔明曾在此打過仗,瘴氣差一點使蜀國軍隊全軍覆沒,後經神人指點,得一片草含於口中,才走出密林。當然,那一切都是傳說了。

林中不知不覺間就暗了下來,先是朦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來。雨小了一些,葉隙間的雨仍如注地流著。林中的隊伍搖搖晃晃地走著,他們沒有目標,踩著先頭部隊留在草葉間的痕迹向前走著。他們沒有人能說清走進叢林里的確切時間,總之,已經是許久了,彷彿是上個世紀的事。

乾糧早已吃完,這些日子,他們靠的是草皮樹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們似乎已耗盡了身上所有的熱量和力氣,但他們只有一個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這是一支掉隊的隊伍,剛開始的時候有幾百人,那時,他們是一支完好的加強營,他們奉命撤到叢林邊緣的時候,接到了阻擊追兵的任務,那一刻,他們在林間埋伏下來,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們原想完成阻擊任務便追趕大部隊,沒有料到,這伙鬼子死纏爛打,硬是把他們拖了十幾天。一天深夜,他們衝出了鬼子的包圍。第二天,天亮的時候,高吉龍清點人數時,才發現只衝出來幾十人。那裡一場惡仗,幾百人最後減員到幾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隊做特殊的記號,他們順著雜亂的草叢很容易便發現大部隊的跡象,草叢裡扔下的槍枝、彈藥箱,還有行軍鍋。再往前走,他們便驚訝了。剛開始,有傷兵的屍體被遺棄在草叢中,每遇到這種場面,高吉龍總要讓隊伍停下來,掩埋戰友的遺體。處理完遺體,他們總要在墳冢前默立一會兒,這時,他們沒有語言,沒有眼淚,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為戰友祝福。

後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倒斃在叢林中的屍體隨處可見,有的三人一夥,五人一夥,有的是成排、成連的。從情形看,他們沒想到自己會死,槍以班為單位架在一旁,他們一定是在此過夜,轉天,卻再也沒有起來。叢林耗盡了他們最後的力氣和慾望,於是他們便長眠於此了。

這群後來者,看到這樣的場面起初是震驚,後來就麻木了。他們身邊的人也開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來了。他們已經沒有能力掩埋這些戰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沖他身旁的翻譯王玥咕嚕句:「我的上帝呀。」此時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紳士風度,這位自負的英國人,咒天咒地,已經抱怨一路了,他剛開始咒罵他的長官,罵長官不管他的死活,後來他就開始罵天罵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樹枝劃破了一個大口子,不時地飄動,很紳士的鬍鬚橫七豎八地生長著,早已失去了紳士風度。腳上那雙皮靴早就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像小孩張開的嘴,此時,草葉和雨水從那裂口處鑽了進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罵地。漸漸,他已沒有氣力咒罵了,只一遍遍地叫著「上帝呀」。

終於,他們發現前方的高崗上,有一溜窩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們發現了不少這種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隨意,有時在樹杈間,有時在一片高崗上,幾個樹樁撐起幾片草帘子,又用樹枝隨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們的到來,打破了野人寧靜的生活,他們棄家而逃,躲到深處暗中觀察這伙山外來客的舉動。每到休息的時候,能找到這種場所,便是最好的去處了。

那幾間草窩棚無疑是黑暗中的—盞明燈,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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