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車客

常常聽到一首歌,名字叫什麼我不清楚,歌詞和曲調我也哼不全,但是它開始的那兩句,什麼——「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愛情就想起了你……」給我的印象卻是鮮明的。

這種直接的聯想是很自然的,水和愛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東西,只是不曉得這首歌后段還唱了些什麼事情。我的女友麥鈴在給我寫信時,也說——我常常幻想著,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條紋的大毯子,腳上扎著一串小鈴當,頭上頂著一個大水瓶去井邊汲水,那真是一幅美麗的畫面——。

我的女友是一個極可愛的人,她替我畫出來的「女奴汲水圖」真是風情萬種,浪漫極了。事實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絕對不舒服的,而且我不會把大水箱壓在我的頭頂上。

我的父親和母親每周來信,也一再的叮嚀我——既然水的價格跟「可樂」是一樣的,想來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樂」,但是水對人體是必需的,你長年累月的喝可樂,就可能「不可樂」了,要切切記住,要喝水,再貴也要喝——。

每一個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問題,卻很少有人問我——在那麼浩瀚無際的沙海里,沒有一條小船,如何乘風破浪的航出鎮外的世界去。

長久被封閉在這隻有一條街的小鎮上,就好似一個斷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條沒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樣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沒有過份的歡樂,也談不上什麼哀愁。沒有變化的生活,就像織布機上的經緯,一匹一匹的歲月都織出來了,而花色卻是一個樣子的單調。

那一天,荷西把船運來的小車開到家門口來時,我幾乎是衝出去跟它見面的。它雖然不是那麼實用昂貴的「藍得羅伯牌」的大型吉普車,也不適合在沙漠里賓士,但是,在我們,已經非常滿足了。

我輕輕的摸著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寶貝似的不知所措的歡喜著,腦子裡突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後的配樂居然是「BornFree」(「獅子與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聽的主題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陣陣的大風向車子里刮著,把我的頭髮都吹得跳起舞來。

我一心一意的愛著這個新來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塊乾淨的絨布,細心的去擦亮它,不讓它沾上一絲塵土,連輪胎里嵌進的小石子,我都用鋏子把它們挑出來,只怕自己沒有盡心服侍著這個帶給我們極大歡樂的夥伴。

「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還好嗎?」我擦著車子的大眼睛,問著荷西。

「好極了,叫它東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氣,只吃一點點。」

「現在自己有車了,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在公路上搭便車,眼巴巴的吹風淋雨,希望有人停下來載我們的慘樣子嗎?」我問著荷西。

「那是在歐洲,在美國你就不敢。」荷西笑著說。「美國治安不同,而且當時你也不在我身邊。」我再擦著新車溫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

「荷西,什麼時候讓我開車子?」滿懷希望的問他。「你不是試過了?」他奇怪的反問。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邊,總是讓我開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張張,越罵開得越糟,你不懂心理學。」我說起這事就開始想發作了。

「我再開一星期,以後上班還是坐交通車去,下午你開車來接,怎麼樣?」

「好!」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恨不得把車子抱個滿懷。

荷西的工地,離家快有來回兩小時的車程,但是那條荒涼的公路是筆直的,可以無情的跑,也可以說完全沒有交通流量。

第一次去接荷西,就遲到了快四十分鐘,他等得已經不耐煩了。

「對不起,來晚了。」我跳下車滿身大汗的用袖子擦著臉。「叫你不要怕,那麼直的路,油門踩到底,不會跟別人撞上的。」

「公路上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車去挖出兩條溝來,才沒有陷下去,自然耽擱了,而且那個人又偏偏住得好遠——。」我挪到旁邊的位子去,把車交給荷西開回家。「什麼那個人?」他偏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一個走路的沙哈拉威。」我攤了一下手。

「三毛,我父親上封信還講,就算一個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相信他,你單身穿過大沙漠,居然——。」荷西很不婉轉的語氣真令人不快。

「是個好老的,怎麼,你?」我頂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

「你可別責備我,過去幾年,多少輛車,停下來載我們兩個長得像強盜一樣的年輕人,那些不認識的人,要不是對人類還有那麼一點點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經病發了。」「那是在歐洲,現在我們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該分清楚。」

「我分得很清楚,所以才載人。」

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會裡,因為太複雜了,我不會覺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有什麼關係,但是在這片狂風終年吹拂著的貧瘠的土地上,不要說是人,能看見一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們都會觸動我的心靈,怎麼可能在這樣寂寞的天空下見到蹣珊獨行的老人而視若無睹呢!

荷西其實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有了車子,周末出鎮去荒野里東奔西跑自是舒暢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經歷。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諾言,霸佔住一天的車,我去鎮上還是得冒著烈日走長路,兩人常常為了搶車子嘔氣。有時候清晨聽見他偷開車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出去追,已經來不及了。

鄰近的孩子們,本來是我的朋友,但是自從他們看見荷西老是在車裡神氣活現的出出進進,倒車,打轉,好似馬戲班裡的小丑似的逗著觀眾時,他們就一窩風的去崇拜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了。

我一向最不喜歡看馬戲班裡的小丑,因為看了就要難過,這一次也不例外。

有一天黃昏,明明聽見荷西下班回來煞車的聲音,以為他會進來,沒想到,一會兒,車子又開走了。

弄到晚上十點多,才髒兮兮的進門了。

「去了哪裡?菜都涼了。」我沒好氣的瞪著他。「散步!嘿嘿!散個步去了。」接著沒事的吹著口哨去洗澡了。

我跑出門去看車,里里外外都還是一整塊,打開車門往裡看,一股特別的氣味馬上衝出來,前座的靠墊上顯然滴的是一灘鼻涕,后座上有一塊尿濕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滿是小手印,車內到處都是餅乾屑,真是一場浩劫。

「荷西,你開兒童樂園了?」我厲聲的在浴室外喊他。「啊!福爾摩斯。」沖水的聲音愉快的傳來。

「什麼摩斯,你去看看車子。」我大吼。

荷西把水開得大大的,假裝聽不見我說話。

「帶了幾個臟小孩去兜風?說!」

「十一個,嘻嘻!連一些的哈力法也塞進去了。」「我現在去洗車,你吃飯,以後我們一人輪一星期的車用,你要公平。」我捉住了荷西的小辮子,乘機再提出用車的事。「好吧!算你贏了!」

「是永久的,一言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證實一下。

他伸出濕濕的頭來,對我作了一個兇狠的鬼臉。

其實硬搶了車子,也不過是早晨在郵局附近打打轉,然後回家來,洗燙,打掃做平常的家務事,等到下午三點多鐘,我換上出門的衣服,拿著一塊濕抹布包住滾燙的駕駛盤,再在座墊上放兩本厚書,這才在熱得令人昏眩的陽光下,開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節目。

這種娛樂生活的方式,對一個住在城裡的人,也許毫無意義,但是,與其將漫長的午後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還是情願坐在車裡開過荒野去跑一個來回,這幾乎是沒有選擇的一件事。

沿著將近一百公里長的狄狹的柏油路,總是錯錯落落的散搭著帳篷,住在那兒的人,如果要去鎮上辦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說毫無其他的辦法。在這兒,無窮無盡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這兒,只不過是攔在沙裡面的小石子罷了。

在下午安靜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開車,心裡難免有些寂寥的感覺,但是,知道這難以想像的廣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爾看到在天邊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在緩緩的移動著,總也不自覺的把飛駛的車子慢了下來,蒼穹下的背影顯得那麼的渺小而單薄,總也忍不下心來,把頭揚得高高的,將車子揚起滿天的塵埃,從一個在艱難舉步的人身邊刷一下開過。為了不驚嚇走路的人,我總是先開過他,才停下車來,再搖下車窗向他招手。

「上來吧!我載你一程。」

往往是遲疑羞澀的望著我,也總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麵粉或雜糧。

「不要怕,太熱了,上來啊。」

順便帶上車的人,在下車時,總好似拜著我似的道謝著,直到我的車開走了老遠,還看見那個謙卑的人遠遠的在廣闊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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