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親半個鐘頭之後回來,他出門整整兩個小時。才進院子,就嚷叫起來:"小彤哎!"

我和亦珩一起沖向紗門口,兩邊都帶著驚訝,然後,三個人,幾乎同時的:"小彤呢?"

"哎!"爸爸走進客廳,放下兩大包的物品,特意掏出餅乾和蘋果,他說:

"我在街上碰見徐伯伯,他說在我們巷子口看見小彤,我才又去買了他愛吃的餅乾和蘋果……"

我望向母親,又望向亦珩,他們都變了臉色,相信,我的臉色在一剎那間也變得可怕。

"不可能的!爸!他沒有回來。"我說,喉中極乾澀。

父親抬頭,望著我們。父親重複那句:"他沒來,沒有來!"

停頓了大約五秒鐘,父親薄弱的笑意浮起:

"開玩笑!徐伯伯說,莉莉還跟著小彤的……。"

莉莉?!我飛快的推開紗門,風中,只剩下狗圈搖擺,一左一右,一左一右……蕭亦珩來到我身後,他低而短促的說:"天!他真的回來過!"

小彤回來過,他把唯一忠實可靠的朋友帶走了。而房內的我不知道!亦珩也不知道!我們除了彼此,竟然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

我們希望小彤帶著莉莉回家去了,可是,天黑了,他仍然沒有出現——在他自己家,或是我家!呂大哥開車載著雪雪來了。我們所有的人,除了雪雪,沒有人吃一點東西。風雨交加中,呂大哥開著車,同著父親與亦珩在鎮上尋找。我則伴著母親與雪雪在家中等待。等待,真的是一種無盡殘酷的折磨。小小的雪雪說:

"哥哥呢?哥哥說他去找媽媽……。"

"老天爺!"母親擁緊雪雪,開始掉淚。我握住母親的手:

"別急!媽!不會有事的!一定沒事!小彤說不定躲在哪裡睡覺呢!"

我沒有哭!我不哭,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沒事的,他有時候真調皮!卻也真靈巧!真機敏!他不會有事的。

"砰"的一聲,大門關上了。我跳起來,向庭院跑,庭下的燈慘白的發著光亮,院中的樹影不支的晃動,死命的掙扎,我掉過臉,不看他們……空著的狗圈依然飄起、墜落……

"不會有事的!"我迎向母親的淚眼,語調輕鬆的:"有莉莉和他作伴,沒問題!"

可是,狂風呼嘯著,而出去尋找的他們,兩個多小時了,怎麼還不回來?

收音機中播報颱風消息,說是颱風轉向漸離本島,可是,那風、那雨,依然不停不歇……。他們終於回來了,三個人都濕透了,呂大哥的頭上纏著紗布,亦珩的面頰也呈紫黑。父親大聲說:風雨中車子撞上電線杆,呂大哥的額頭出血了,他們到陳外科包紮之後才回來,呂大哥的臉色慘白的,他走向母親,無助的說:"我們找不到他!媽!我們找不到……。"

"會找到的!"母親憐惜的撫著他,如同撫著小彤:"我們一定會找到他。"

夜裡,碧縈的電話竟然來了,他要找小彤。

"小彤不在!"我驚惶的。

"我剛才打電話到那邊,他們說,小彤父子三人都在這兒!"我愣在那兒,怎麼,這麼巧?可是,我不能告訴碧縈!絕對不能啊!

"他、他、他……他們是來了,呃,可是,颱風來了,你知道,又是風、又是雨的……。"

"我知道有颱風!我只想和小彤說說話,我好想他……。"

"大姐!"我僵在那兒,突然,靈機一動:

"他呀!小彤被雪雪傳染了,嗯,腮腺炎,他不方便說話,已經睡覺了。"

"他也病了?可是,可是他很小就得過腮腺炎的……"噢!天哪!

"他到底是什麼毛病?有沒有看過醫生?"大姐急切的。

"我也不知道,等明天,明天一早,我們就帶他去看醫生,你放心吧!"

"小妹,我就是不放心他,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和雪雪。下個星期,我就回來了!"

下個星期!下個星期!為什麼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呢?

突然,停電了,睡眼朦朧的雪雪哭鬧起來。母親給我一支蠟燭,叫我帶他去睡覺。入夢前,雪雪還呢喃的:

"小阿姨,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乖乖睡,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我靠在床上,凝望著燭火,窗外的風雨一陣又一陣,廳內低語一波又一波……疲倦開始從四面包圍而來,我緩緩閉上眼,並未睡去,凝神細聽:可以聽見花樹悉窣的搖曳,父親的嘆息,母親與呂大哥低聲的說話……突然,一個奇異的聲音響起:"小阿姨!"

我蹙了蹙眉,沒睜眼。那聲音又傳來了:"小阿姨!"是小彤!我睜開眼,果然是小彤!他就站在窗邊,眨著亮晶晶的雙眼——小彤哦!小彤!我跳下床,一下子擁抱住他!謝謝天!感謝神!小彤沒事!他好好的,好好的……。

"小彤!"我激動的顫抖著:"你跑到哪兒去了?你把我們都急死了!嚇死了!你知道嗎?"

小彤笑笑,他走向床畔,輕聲說:

"我來看妹妹!看小阿姨!我答應妹妹,去找媽媽回來。"

他轉頭,興奮的對我說:

"我已經可以看見媽媽了,象來寶一樣!看見媽媽,也看見你們……。"

一股寒意直往上竄,我拉住他的手,緊緊地:

"你說什麼,誰是來寶?"

一時間,我實在想不起來"來寶"——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只覺得小彤的話極怪異,他的手,好冰涼,他的笑卻很飄忽:"小阿姨!"他仰望我,笑著說:

"我要走了!"

"不可以的!小彤!"我用力捉住他的手,透骨的冰涼:"你冷嗎?"

他點點頭說:"我冷!衣服和鞋子都濕了……好冷哦……。"

我走向壁櫥,對他說:"我找件衣服給你換上,就不冷了!"

我動手在微弱的燭火中,翻著、找著,小彤的聲音極弱、極輕:"我走了……。"

我扯下一件長袖襯衫,口中說著:"乖乖,來換……"

一轉身子,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沖,小彤!小彤又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我猛地一彈,出了一身冷汗,自己正在床上,雪雪在我身旁:是夢,只是個夢!胸口卻像千斤重般沉沉壓迫著……母親悄悄進來,我問:"小彤呢?"

母親搖頭,愁容滿面。

天將亮時,風雨較小,父親和呂大哥再度出門尋找,母親拿出棉花和葯,要為亦珩敷藥,我接過來,替他清洗淤血的面頰,一掉頭,看見桌上,小彤的畫像,仰頭的笑容,我心中狠狠一驚,手中的棉花掉落下來。突然,我想起"來寶"和那個故事,與海龍王"交換"的故事……。

"我已經可以看見媽媽了,像來寶一樣!"小彤說。

我用藥棉輕拭亦珩的瘀青,心裡漸漸明白了……清晰了……這是個交換嗎?不!不可以!不可以——。亦珩握住我亂顫的手,我的淚,開始一個勁的落下,因為,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了哦!

"我不疼的……。"亦珩安慰我,可是,我哭得更厲害。

"別擔心!碧紋!我們會找到小彤,他一定會回來的!"我捂著臉,只是哭泣。天哪!讓他回來吧!即使真要交換,不該是小彤!不該是他!

風雨隨著黎明而減弱,天亮之後,雨停了,只有風,依舊肆虐著狼藉的草木。母親煮了鍋稀飯,大家都吃了,只有呂大哥,一夜之間,他憔悴而狼狽,失魂落魄的坐在一旁,不吃也不喝。我端了碗稀飯,在他身邊坐下。

"吃一點吧!"

他搖頭,注視著地面,一言不發。

"你這樣不吃不喝,有什麼用呢?"我焦急的。

"我不該打他的……"呂大哥喃喃的說:"一錯……再錯……"

"姐夫!"我脫口而出:"這也不是你的錯啊!"

"是我!你知道,其實,我並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碧縈,也不是不愛他,只是……"他蒙住臉,再說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啊!

突然,我們都聽見一個聲音,大家的臉中都閃過強烈的喜悅,是狗吠,是——莉莉!我們一起沖向庭院,莉莉渾身濕淋淋的蹲在院中,抖瑟著,低吠著……。

"小彤!"我叫著,向門外奔跑。

"小彤!"呂大哥環視庭院。

"小彤!小彤!小彤!"所有的人都叫喚著、找尋著。

而莉莉,他的吠聲如低泣,垂著頭,縮著身子,我猛地俯下身,亂七八糟的嚷著:

"莉莉!小彤呢?他到哪裡去了?你們到哪裡去了?告訴我們!莉莉!告訴我們啊——。"

亦珩也彎下身,他檢視莉莉,而後說:

"莉莉在流血,他受傷了!"

莉莉的後腿淌著血,毛上結著一大片干凝的血液和細沙。沙——沙?!一個意念竄進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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