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

那個荷蘭男人的眼睛裡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洶湧的火光。我親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沒了我。我覺得身軀虛無。消失在他的眼睛裡。那是一口火山溫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滿了疼痛,圍繞著我。

他們說那叫做眼淚。是那個男人的眼淚。我看著它們。好奇地伸出手臂去觸摸。突然火光四射。杏色的水注入我的身體。和血液打架。一群天使在我的身上經過。飛快地踐踏過去。他們要我疼著說感謝。我倒在那裡,懇求他們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名字。

就這樣,我的青春被點燃了。

你知道嗎,我愛上那個眼瞳里有火的男人了。

他們說那團火是我。那是我的樣子。他在凝視我的時候把我畫在了眼睛裡。我喜歡自己的樣子。像我在很多黃昏看到的西邊天空上的太陽的樣子。那是我們的皈依。我相信他們的話,因為那個男人的確是個畫家。

可是真糟糕,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我從前也愛過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樹,我還愛過早春的時候在我頭頂上釀造小雨的那塊雲彩。可是這一次不同,我愛的是一個男人。

我們沒有過什麼。他只是在很多個夕陽無比華麗的黃昏來。來到我的跟前。帶著畫板和不合季節的憂傷。帶著他眼睛裡的我。他坐下來。我們面對面。他開始畫我。其間太陽落掉了,幾隻鳥在我喜歡過的榛樹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離別在潭水裡,啪啦啪啦。可是我們都沒有動。我們仍舊面對著面。我覺得我被他眼睛裡的旋渦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頭重腳輕的影子。我很難過。它使我知道我仍舊是沒有走進他的眼睛的。我仍舊在原地。沒有離開分毫。他不能帶走我。他畫完了。他站起來,燒焦的棕樹葉味道的晚風繚繞在周際。是啊是啊,我們之間有輕浮的風,看熱鬧的鳥。他們說我的臉紅了。

然後他走掉了。身子背過去。啪。我覺得所有的燈都黑了。因為我看不到他的眼瞳了。我看不到那杏色水的波紋和灼灼的光輝。光和熱夭折在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掐死了我眺望的視線。我看見了月亮嘲笑的微光企圖照亮我比例不調的影子。我知道她想提醒我,我是走不掉的。我知道。我固定在這裡。

男人走了。可是我站在原地,並且愛上了他。我旁邊的朋友提醒我要昂起頭。他堅持讓我凝視微微發白的東方。昂著頭,帶著層雲狀微笑。那是我原本的形象。我環視,這是我的家園。我被固定的家園。像一枚琥珀。炫目的美麗,可是一切固定了,粘合了。我在剔透里窒息。我側目看到我的姐姐和朋友。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影子很可笑,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能夠跳動的,走路和蹲下也做不到。

他們僅僅是幾株葵花而已。植物的頭顱和身軀,每天膜拜太陽。

我也是。葵花而已。

可是我愛上一個男人了你知道嗎。

一株葵花的愛情是不是會像她的影子一樣的畸形?

我很想把我自己拔起來,很多的時候。雖然我知道泥土下面自己的腳長得有多麼醜陋。可是我想跳一跳。跟上那個男人離開的步伐。我希望他看見了我。停下來。我們面對著面。在一些明亮的光環之中。什麼也不能阻隔我們的視線。我們的視線是筆直的彩虹。幸福在最上方的紅色條塊里蔓延成遼闊的一片。最後我對他說,我有腳了,所以帶我走吧。

有過這樣的傳說:海裡面曾經有一尾美麗的魚。和我一樣的黃色頭顱。扇形尾翼。

也沒有腳。她也和我一樣的糟糕,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找到一個巫婆。她問她要雙腳。她給了她。可是要走了她的嗓音。她非常難過,她說她本來很想給那個男人唱首歌的。不過沒有關係啊她有了雙腳。她跟那個男人跳了許多支舞。可是那個男人的眼神已經在別處了。她無法在他們之間架構彩虹。她發現有了雙腳可是沒有一條絢爛的大路讓她走。魚很焦慮。

後來怎麼樣了呢。

我不知道。我多麼想知道,魚它怎麼樣了啊。男人的眼神它挽回了什麼,雙腳可以到達一條彩虹然後幸福地奔跑嗎。

這是我的姐姐講給我的故事。情節粗糙並且戛然而止。然後她繼續回身和經過這裡的蝴蝶調情了。她常常從一些跑動的朋友那裡知道這樣的故事。殘缺但是新鮮有趣。她就把這些像蝴蝶傳花粉一樣傳播,很快樂。對,她說那隻魚的故事的時候很快樂。她說魚一定還在岸上發愁呢。

可是我問我的姐姐,你知道怎樣能夠找到那個巫婆嗎?

我的家園在山坡旁邊。山坡上有零散的墳冢。還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房子上爬滿葡萄酒紅色的爬山虎。有風的時候整個房子就像一顆裸露在體外的健壯的心臟。我常常看到那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進去。她的眼眶黝黑,紅色燈絲一樣的血絲布滿她的眼瞳。那是她惟一的飾物。

那一天,是一個青色的早晨。露水打在我的頭髮上,掉在一個搖蕩的橢圓形旋渦里

。他們在一起。我看見他們的簡單生活,常常發生的團聚,安靜地彼此結合。我常常看見別的事物的遊走和團聚。我是不是要感到滿足。

我仰起頭,這次覺得太陽很遠。晝日總是比山坡下面牧師的頌詞還要冗長。

死了人。棺木上山。我看到花團錦簇,生冷陰鬱。死的人總是要用一些花朵祭奠。我想知道他們只有在那些花的疼痛中才能眠去嗎?

花朵被剪下來。噴薄的青綠色的血液在虛脫的花莖里流出。人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疼。她想躺一會兒都不能。她的血液糊住了那個人的手指,比他空曠的眼窩裡流淌出來的眼淚還要清澈。我有很多時候想,我自己是不是也要這樣的一場死亡呢。站著,看著,虛無地流光鮮血。

花朵第一次離開地面的旅行,是來看一場死亡,然後自己也死亡在別人的死亡里,一切圓滑平淡,花朵來作一場人生的休止符。

站著死去的花朵不得不聽那個永遠穿黑袍子的人說啊說啊。我把頭別過去,不忍再看這朵將死的花。

然後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個用血紅燈絲裝點眼睛的女人。她在那裡眯起眼睛看這場葬禮。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與葬禮無關。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幾乎聽到了她的鼻息。

還有一點被死亡、哭喊聲死死纏繞而不得脫身的風,低低地嗚咽著。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著她。她離我非常遠,可是我相信她還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麼與眾不同的葵花。看到了我的焦躁,憂愁。看到了火上面的,慾望裡面的葵花。看到了我在別的花朵死亡時疼痛,可是我依然無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離開,跑,追隨。

她向我走了過來。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滿憐憫。她說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說她是一個可以預知未來的巫婆,並且樂意幫助我。

她的聲音很快也和風纏在了一起,布滿了整個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轉,她說要實現我的願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個人那樣地跑,像一個人那樣劇烈地喘氣。像一個女人一樣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這個女人的纖瘦的手臂伸向我,輕輕觸碰我,她說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的手指。那些細碎的皺紋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網一樣的形式出現。破碎而柔軟。那些風乾的手指使我必須推翻我先前對她的年齡的推測。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她說我可以把你變成一個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隨你的愛人。

她的話飄在幽幽的風裡,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麼想要擁抱的雲彩。我緩緩說,你告訴我吧,你要我的什麼來交換。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價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為你做些什麼,我只是一株簡單的葵花。

這時候我在想著那尾離開海洋的魚。她有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被交換掉了。然後她有了雙腳。雙腳會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轉十六圈,跳舞如一隻羽毛艷麗的臉孔蒼白的天鵝。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可是我仍舊羨慕她,她有東西可以交換,她不欠誰的。我的聲音只有蝴蝶和昆蟲還有眼前這個神能的女子可以聽到。這聲音細小,可以忽略,無法用來交換。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輕輕觸碰我。她說我要你的軀體。我要你作為一朵美麗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別無選擇。於是我問她,怎麼要我的身體和為什麼要。

她說,等到一個時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歸這裡。我要拿著你去祭奠一個人。她指給我看葬禮的方向。她說,就是這樣了,你像她一樣被我握在手裡面。然後死掉。

我也要做一場人生的終止符號了嗎?躺在別人華麗的棺木里,在黑衣人咒語般的祈禱中睡去了嗎?我看著山下那株瀕死的花。她已經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頭是低垂的。血液已經是褐色的了,無法再清澈。曾經屬於她的炫目的春天已經被簡單倉促地紀念和歌頌過了。她可以安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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