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辣手童心

少年展白心思轉處,卻見這老者伸出一隻肥胖而短小的手掌,道:「展娃娃,你把手上的東西交給老夫看。」

說著又哈哈一笑:「老夫要看看這裡面裝的究竟是些什麼東西,怎的拿出一樣,就送了華老猴兒的終?要是老夫也有個這樣的袋子多好!」

展白不禁後退一步,躬身道:「此乃先父遺物,老前輩請恕晚輩不能——」

話猶未了,那老者突地冷哼一聲,面上笑容盡斂,厲叱道:「你是給還是不給?」

目光中惡毒之意竟又大現,就生像是方才瞪著那條影子時的神態一般。

展白心中一寒,想起他方才的掌風,不禁長嘆一聲,心中暗罵:「怎的我今日遇著的儘是這些不可理解之事,不可理喻之人?」心裡一發悶,越發說不出話來。

卻見這老者面上神色更加不耐,緩緩地移動腳步,向他走來。展白從未逃避過任何事,但此刻仔細一想,自己何必和這種不可理喻之人糾纏?腳步微錯,口中喝道:「晚輩有事,恕不奉陪了!」刷地向林中掠去。

哪知耳邊聞冷冷一哼,眼前一花,那老者竟又擋在自己面前,厲聲喝道:「娃娃,你想跑?你不問問,有誰逃得過我費一童的!」

展白雖然初入江湖,但「費一童」三字一人他耳,卻不禁連連打了幾個寒顫,暗嘆自己倒霉,今日居然遇著此人。

原來這「費一童」武功絕高,行事又極難測,縱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沒有不怕遇著這「辣手童心」費一童的。

展白此刻目光一轉,看到荒草地上,又映出了這費一童的影子,心念突地一動,指著地上的影子道:「費老前輩,你看這該死的傢伙又來了。」費一童目光一凜,望著地上的影子,緩緩揚起手掌來,展白心中自暗喜,哪知這「辣手童心」突地收回手掌,哈哈笑道:「來了就來了,老夫才不上你這個當。快把手上的東西拿來!」語聲方落,突地出手,電也似地往展白手上的麻袋子攫去。

展白大喝一聲,身形微長,向後倒竄。

費一童哈哈一笑,手腕微抖,伸出小指,斜斜一划,展白只覺左腕一麻,右手的麻袋便被人家攫了過去。

他微微定神,卻見那「辣手童心」身形已在兩丈開外,正搖搖晃晃地走入樹林,此刻心中羞惱交集,再也顧不得別的,倏然兩個起落,便已追入林中。只見那費一童的身影,正在樹榦之間緩緩而行,一手拿著只細麻編成的袋子,另一隻手卻在掏那袋子里裝著的東西。

展白半日之間,連遭打擊,理智幾乎完全淹沒,立即像只瘋了的猛虎般朝那彷彿在林中施然踱步的「辣手童心」撲了過去。

但這樹林枝幹頗密,那「辣手童心」費一童看來似在踱步,其實身法卻迅快無比,等到展白繞過十數株樹榦,發狂似地撲近時,這費一童卻又早已走得遠遠的了,一手從布袋裡抓出一團亂髮,往地上狠狠丟去,一面口中連連罵道:「原來這小子是個獃子,原來這小子是個獃子!我當他這袋子里放著什麼好東西,哪知卻是些臭垃圾。」手臂連揮,將袋子里的制錢、鋼珠、銅扣、絲絛,紛紛丟到地上,突又縱身躍起,左手抓住一根柔弱的枝椏,右手將袋子掛了上去。

展白抬頭望去,只見這枝椏離地竟有三丈,但費——童身軀吊在上面,卻像是四兩棉花似的,隨著這柔弱的枝椏上下彈動。

他大喝一聲,亦自縱身撲了上去,哪知身形掠起不及兩丈,就又「撲」地落了下來,費——童哈哈大笑,一翻身,橫跨到枝椏之上,望著地上的展白,笑聲得意已極。

展白心胸之中,怒火大張,雖然明知這怪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但卻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繼續使足全力猛撲上去。

這次他竟躍至兩丈開外,眼見那枝椏已離頭頂不遠,伸手一抄,哪知拇指方觸著枝椏,就再也無法向上躍高一寸,只得又落了下來。

這「辣手童心」費一童拍掌大笑,突地像是得意過度,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展白暗哼一聲,準備只要他身形一落地,便狠狠給他一掌。

哪知費一童跌上一半,凌空一個「死人提」,身軀竟又筆直地翻了上去,四平八穩地坐到樹枝上,哈哈笑道:「小夥子,你要是能上得了這裡,我就把這破袋子還你。」

展白見他凌空吊著的兩隻腳,不住地來回晃動,而那根柔弱的枝椏,仍只被壓下一點,心知這怪人雖似瘋癲,武功卻高不可測,長嘆一聲,方待回身走出,但轉念一想,暗罵自己:「展白呀展白,你這還算得什麼男子漢,遇著一點困難,便畏首畏尾起來,將來還能成什麼大事?不如死了算了!」

一念至此,他但覺心中熱血奔騰不已,突地一個箭步掠到樹下,手足並用地朝樹榦爬了上去,耳中聽到那怪人的笑聲雖仍未絕,但卻似平已漸漸遠去,抬頭一望,枝椏上果然已空空地再無人影,那怪人已不知哪裡去了。

轉眼四顧,風吹林木,枝葉篩動,那種混合著譏嘲和得意的笑聲,也已消失在簌簌風聲里,展白怔了一怔,見那隻袋子仍在樹梢隨風飄動,便再爬上幾尺,伸出右手去抓那隻袋子,但枝長五尺,手長卻不及三尺,他空白著急,無論如何也無法將袋子攫在手裡。

袋子仍在搖動著,彷彿那怪人的聲音,譏嘲而又得意。展白暗中一咬牙,擰身一撲,將它抓在手中,但身軀已無著力之處,「噗」地掉到地上,噔、噔、噔衝出數步,方自站穩。

一時之間,他心中羞、怒、愧、惱,交相紛至,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滋味,伸手一探,袋中早已空空,只剩下那方褪色的絲綢。但他腦子裡卻堵塞著太多的事,多得他自己也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樹林之中,雖有月光漏入,但究竟是黑暗的。他茫然舉步而行,既忘了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將要向何而去,不由暗中譴責自己:父親的遺命,朋友的重託,自己竟沒有一樣能妥善地完成,就是父親臨終之際那麼慎重地交給白己的東西,此刻也全都從自己手中失去了,他縱有心一死謝罪,卻又有何顏面見父親於九泉之下呢?

於是他開始在地上搜索,希冀能找回被那如瘋子般的怪人所拋去的東西,但在這連對面的人影都分不甚清的樹林里,又怎能找到這些細小的東西?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腳步,極力將心中紊亂的思潮壓了下去,目光四掃,見自己立身之處,竟還是方才遇著「燕雲五霸天」,以及安樂公子等人的那塊林間空地,但此刻已人蹤全渺,就連那「追風無影」華清泉的屍身,都不知被誰搬去了。

抬目一望,林梢星月仍明,他暗忖道:「此刻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我且在這裡歇息一下,等天光大亮,再人林去找找那些爹爹的遺物。唉!反正我現下已是無處可去,多留在這裡一刻,少留在這裡一刻,又有什麼兩樣?」

他心胸之中,茫然已極,隨意尋了一塊石塊,倚著樹榦坐了下去,只覺思潮越來越是混沌,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竟不知東方之既白。

睡夢之中,他彷彿又回到那有如黃金般的童年,慈祥的母親,正溫柔地拍著他的身子,嘴裡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兒歌。

於是他笑了,初升的陽光,正像慈母的手,溫柔地拂在他身上,一時之間,他不知此刻是真是夢,只覺得那拍在自己身上的手,竟越拍越重,終於一揉眼睛,醒了過來,耳邊卻聽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朝露晨風,如此之重,你睡在這裡,也不怕著了涼嗎?」

這聲音越發真切,真切得使他也知道並非來自夢中了。他努力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張目一望,只見一個滿身華服的中年美婦,正站在自己身前,用一種無比慈祥的目光望著自己,而這種目光,他已久久沒有享受到了。

這中年美婦見他張開眼來,慈祥的臉上微微一笑,又道:「少年人不知珍惜自己的生命,到年紀大了以後,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語音雖親切,其中卻似有種難以描述的憂鬱味道。

展白怔了一怔,翻身爬了起來,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見這中年美婦與自己素不相識,卻如此溫柔慈祥地對待自己,心中不禁大為感動,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又訥訥地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中年美婦見到他這副樣子,目中的神色更為慈祥了,輕輕長嘆一聲,又道:「男子漢志在四方,本應出來闖蕩的,但是,唉,世上又有什麼地方能有家那麼溫暖呢?看你面目憔悴,顯見得在外面已經流浪很久了,你要是不怪我多嘴,你……你還是快點回家的好。」

說完輕輕一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過去。

展白望著她的背影,心胸之間但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己,突然哀聲嘆道:「我……我沒有家!」兩滴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轉了兩轉,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那中年美婦走了兩步,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又轉身回來,展白伸手一抹面頰上的淚珠,長聲嘆道:「我一生之中,從沒有見過像夫人這樣的好人,所以忍不住——」

他語聲一頓,掃目望處,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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