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1

大約早晨九點鐘,一輛漂亮的白色小轎車停靠在療養鎮外的停車場(療養鎮內禁止機動車輛通行)。

沿著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條栽著樹木的狹長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鋪著細沙,旁邊的長椅漆著各種顏色。寬闊的街道兩旁排列著幾幢樓房,其中一幢是卡爾·馬克思樓。茹澤娜的單身房間就在那裡,小號手正是在那個房間度過了倒楣的兩小時。在大街的另一邊,正對著卡爾·馬克思樓,矗立著礦泉療養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築物,建築的式樣具有上世紀末的風格,外表塗抹著灰泥,大門上方鑲嵌著一塊很大的瓷磚。這幢大樓叫里士滿樓,是行政機關中唯一允許保持原名的樓房。

"巴特里弗先生還住在這兒嗎?"克利馬問看門人。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後,他急忙沿著鋪了紅地毯的樓梯,上了二樓,一陣敲門。巴特里弗穿著睡衣出來迎接他,克利馬有點困窘,他為自己沒有預先通知就突然到來表示抱歉,但是巴特里弗打斷他,說:

"我親愛的朋友,不必客氣。在這樣早的時刻又看見你,沒有比這更使我高興的了。"

他搖著克利馬的手,繼續說:"在這個國家,人們不會欣賞早晨。鬧鐘打破了他們的美夢,他們突然醒來,就象是被斧頭砍了一下。他們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種毫無樂趣的奔忙之中,請問,這樣一種不適宜的緊張的早晨,怎麼可能會有一個象樣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著他們恰當地稱為鬧鐘的一陣鈴聲開始生活的人,他們發生了什麼呢?他們一天天變得習慣於緊張,而不習慣於快活。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們的早晨決定的。"

巴特里弗把手放在克利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手椅里,他繼續說:"我喜歡早晨那些閑散的時刻,就象一尊矗在橋頭的美麗雕塑,我跨過它,從夜晚慢慢步入白天,從夢中慢慢進入現實。在這一刻,我多麼盼望一個奇蹟!一個小小的奇蹟,一次不期而遇。它將使我確信,我夜間的夢並沒有隨著黎明的到來而結束,睡夢中的冒險和白天的冒險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

小號手瞧著巴特里弗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一面用手撫平灰色的頭髮。聽著他那悅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里弗有著濃重的美國口音,他選擇詞有一種好聽的、老式的音調,這很容易理解,事實上他從未在自己祖輩的故土上生活過,他主要是從他的雙親那裡學會他的母語的。

"你會相信嗎,我的朋友?"他又說,帶著信任的微笑傾向克利馬。"在整個這地方,沒有人願意適應我,甚至連那些護士們,她們雖然在其它方面很有禮貌,但是,當我試圖說服她們在早餐時同我度過一個愉快的辰光時,她們總是瞪我一眼,以至我不得不把這樣的時刻推遲到晚上,可這時我已經有點累了。"

他走到一張小桌旁,上面有一架電話。他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早晨,"克利馬說,"我開車來的。"

"你一定餓了,"巴特里弗說,他拿起話筒,要了兩份早餐:"四個煮雞蛋,乳酪,卷餅,牛奶,火腿,茶。"

在這同時,克利馬打量著房間,一張大圓桌,幾把椅子,一張扶手椅,鏡子,兩張長沙發,一個門通向洗澡間,另一個門通向鄰室——他記得這是一間小小的卧室。正是在這兒,在這間舒適的房間里,開始了後來發生的一切。當這位美國富翁為樂隊和護士們舉行那場帶來災難的舞會時,他和他那醉醺醺的樂隊夥伴們就坐在這兒。

巴特里弗說:"你對面那幅畫還是你離開這兒後掛的。"

這時,小號手才注意到那幅畫,上面畫了一個留著鬍鬚的男人,腦後有一個奇特的、淡藍色的光圈,手中舉著一支畫筆和調色板。這幅畫看上去不很熟練,但是小號手知道,許多好象很笨拙的畫,實際上都是著名畫家的手筆。

"誰畫的?"

"我畫的。"巴特里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畫家。"克利馬說。

"我喜歡畫畫。"

"那人是誰?"克利馬大著膽子問。

"聖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個畫家吧?"

"這不是聖經中的那個拉撒路,而是聖拉撒路,九世紀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個修道士,他是我的保護神。"

"我明白了。"小號手說。

"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聖徒,他不是因為信仰基督教而被異教徒殺害,而是因為他熱愛畫畫而被壞基督徒殺害的。你也許知道,在八世紀和九世紀,嚴厲的禁欲主義者控制了東正教會,禁欲主義者敵視人世間的一切歡樂。繪畫和雕塑本身被視為有罪的享樂。提阿腓羅皇帝毀掉了成千上萬張優美的畫,並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路畫畫,但是拉撒路明白,繪畫是他讚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絕服從,提阿腓羅把他關進監獄,嚴刑拷打,強迫他放棄畫筆。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給了拉撒路力量,去忍受最殘酷的折磨。"

"真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小號手有禮貌地說。

"是的。不過,我相信你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看我的畫,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侍者托著一個大盤進來,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忙著為他們安放早餐的碗碟。

巴特里弗讓小號手在桌邊坐下,他說:"這早餐還可以,但它不會使我們的談話分心。告訴我,你心裡有什麼事!"

於是,小號手一邊吃飯,一邊講他的事。巴特里弗不時插進來,提一些問題。

2

首先,克利馬對茹澤娜的冷淡使巴特里弗感到困惑:為什麼他不理會她的明信片,為什麼她給他打電話時,他假裝不在那兒,為什麼他不能表現出哪怕是一個友好的姿態,這本來會給他們那個短暫的愛之夜,留下一個令人慰藉的回聲。

克利馬承認這事他做得既不得體,也不聰明。但是,他一再聲稱他沒有別的辦法,和這個姑娘的任何進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這話不能使巴特里弗滿意,"任何一個傻瓜都能引誘一個姑娘,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知道怎樣離開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說得對,"小號手懊喪地承認,"但是,我對她的冷淡和難以克服的厭惡,遠遠超過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會是說,你是一個厭惡女性的人吧!"巴特里弗叫道。

"這就是他們對我的評價。"

"但是,你看來不象是這種人,你不象是一個陽萎患者,或是一個同性戀者。"

"的確,我的問題不是陽萎或同性戀,不過它還要嚴重得多,"克利馬以一種憂鬱的語調說,"我愛我的妻子,那是我性愛的秘密,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這樣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動,於是兩人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小號手繼續說:"沒有人理解這一點,特別是我妻子,她認為男人持久的愛情標誌是他對其他女人缺乏興趣,但那是瞎說,總是有一種什麼東西驅使我去接近別的女人,但是,一旦我佔有了她,一種有彈性的力量會突然又把我彈回到凱米蕾身邊,有時我感到我追求這些女人,僅僅是為了彈回到妻子身邊時那美妙的一瞬(這一瞬充滿溫柔、渴望和謙卑),隨著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來越愛她了。"

"因此,同茹澤娜發生關係,僅僅更加證明了你對妻子的堅定的愛。"

"確實如此,"小號手說,"這也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證明。茹澤娜乍一看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全消失了。一個男人不會被女人長期迷住,這有很大好處,他可以指望得體地離開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親愛的朋友,你簡直是一個濫施愛情,不道德的典型。""我認為,對妻子的愛,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錯了,你對妻子過分的愛,並不能作為你無情無義的理由,而是你無情無義的根源。由於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於是所有別的女人對你就沒有什麼意義了,或者換句話說,她們不過是妓女。但是,這是褻瀆神明,是極不尊重上帝的造物。我的朋友,這樣的愛是異端邪說。"

3

巴特里弗推開空茶杯,從桌邊站起來,走進洗澡間。克利馬聽見沖水的聲音,接著傳出巴特里弗的聲音:"你認為人們有權利殺害一個未出生的孩子嗎?"

克利馬又想起那張頭頂光圈的聖徒畫像。他記得巴特里弗是一個天性快活、講究飲食的人,卻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美國人也會有宗教信仰。他有點沮喪,擔心巴特里弗會來一番說教,擔心這塊充滿敵意的沙漠里,他那唯一的綠洲也會變成沙地。他不安地說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樣,把墮胎稱為謀殺嗎?"

巴特弗里沉默半晌,最後他從浴室里出來,換了一身衣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謀殺這個詞大有劊子手絞索的味道,"他說,"我關心的是另外的東西。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應該絕對承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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