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23

穿三件式西裝先生的身影如一根刺深植在心上,擺脫不去;這在他正要勾引一個女人時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如何能勾引她,當他正被心上的刺攪得渾身疼痛呢?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不回來了。你拋棄了我呢。"

他因此知道她在乎他,這使他從刺痛中稍減痛苦。他重新試著表現扭力,但她戒心已起:"別說笑了。你頃刻之間已經變了。你遇到認識的人了?"

"才沒有,沒有啦。"凡生說。

"就有,一定有。你遇見了一個女人。而我希望,如果你想和她走,你大可以走,半小時之前我還不認識你。我大可以繼續不認識你的。"

她愈來愈悲傷,對一個男人來說,再也沒比他引發一個女人的悲傷更妥貼的撫慰了。

"才沒呢,相信我,根本沒什麼女人。有個討厭的傢伙,一個凄慘的笨蛋,我和他爭執了一會兒。如此而已,如此而且,"他如此真誠地撫摸她的臉頰,如此溫柔使她消除疑慮。

"你還是,凡生,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

"來,"他邀她一塊兒到吧台邊。他想以威士忌拔除心上的那根刺。穿三件式西裝的高雅男士依舊在那兒,和另外幾個人在一起。他身分沒有任何女人,這讓有茱莉為伴的凡生很舒服,他覺得她一刻比一刻更美了。他又拿了兩杯威士忌,遞了一杯給她,傾身對她說:"你看那裡,看到那個穿三件式西裝的蠢蛋了嗎?戴眼鏡那個。"

"那個?凡生,他一無是處,狗屁不如,你何需掛心?"

"你說得對。他是個變態。是個性無能。是個沒種的傢伙,"凡生說,他覺得茱莉在身邊使他遠離了挫敗,因為真正的勝利,唯一算數的,是在這些不近女色的怪異昆蟲學家之列中火速勾上一個女人。

"狗屁,狗屁,狗屁不如,我說真的,"茱莉重複說。

"你說得對,"凡生說:"如果我還掛心著他,我也會變得和他一樣白痴。"此時在吧台前,眾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

他們走到花園中,散步,又停下擁吻。他們看見草地上的涼椅便坐下。遠處傳來河水呢喃。他們心蕩神馳,不知道受了什麼吸引;我卻知道:他們聽見的是T夫人的河水聲,那愛情之夜的河水聲;從時間之井中,那享樂的世紀給凡生一個秘密的致意。

他呢,如同感知到了一般:"從前,在這些城堡中,是狂亂無度的。十八世紀的薩德,你知道。薩德侯爵。《貴婦人客廳中的哲學》(La PhilOSOpie dans ieboudoir),你知道這本書嗎?"

"不知道。"

"你一定得看。我可以借你。那是狂歡之際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談。"

"好。"她說。

"四個人都赤裸著,正在交歡,一起。"

"噢"

"你會喜歡,對不對?"

"我不知道。"她說。但這句"我不知道"並不是一個拒絕,而是一個足為楷模的謙遜,令人感動的真誠。

拔取一根刺並非如此簡單。我們可以控制傷痛,壓抑它,假裝不再想,但是這種假裝是一個努力。凡生如此熱切地談到薩德和狂歡,並非真想帶壞茱莉,而是想努力忘記三件式西裝高雅男人重創他的傷。

"一定會的,"他說:"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擁著她吻著她。"你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那樣的。"他想列舉出這本名叫《貴婦人客廳中的哲學》的古怪書里他記得的幾個句子、幾個情況。

之後他們起身,繼續散步。一輪明月從樹葉縫中浮出。凡生凝視著茱莉,突然,他神魂顛倒:明亮的光芒授與這年輕女子仙女般的美麗,讓他吃驚的美麗,他一開始在她身上沒察覺的美麗,優雅、纖細、清純、無法接近的美麗。突然,他不知為什麼,想像著她的屁眼。突然地,出乎意料地,這個影像就在那兒,他擺脫不了。

啊,解放的屁眼!因為它,三件式西裝高雅男士的身影(終於,終於!)完全消逝了。好幾杯威士忌都未達成的功簇,一個屁眼在一秒鐘之內便完成了!凡生擁著茱莉,吻著她,輕撫她的胸部,凝視著她仙女職纖細的美麗,此時,他不斷地想著她的屁眼。他真想告訴她:"我輕撫著你的胸部,但我只想著你的屁眼。"但他不行,話說不出口。他愈想著她的屁眼,茱莉就愈顯得潔白、透明、神聖,以至於根本不可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24

薇拉睡著,而我站在大開的窗戶前,望著兩個人在月夜下的城堡花園中散步。

突然我聽見我拉呼吸加速,轉頭望向床邊,我以為她立即要尖叫起來。我從未看過她做這種惡夢!這城堡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叫醒她,她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驚怖。她向我敘述,急促地,如若置身一場高燒之中:"我在這個旅館中一條很長的走廊上。忽然,遠處,一個男人出現了並且朝我跑來。到我面前十幾公尺處時,他開始尖叫。你能想像嗎,他說的是捷克語!一些毫無意義的句子:"米基耶維滋不是捷克人!米基耶維滋是波蘭人!"之後他靠近我,威脅的神情,離我只幾步之遙,就在那時你把我叫醒了。"

"對不起,"我對她說:"你是受了我胡思亂想的影響。"

"怎麼會?"

"就好像你的夢是我丟棄告廢草稿的垃圾桶。"

"你在胡說些什麼啊?你在寫一本小說嗎?"她憂慮地問我。

我點點頭。

"你常對我說有一天要寫一本小說,裡頭全都是嘻笑怒罵。只憑高興而做的一件大蠢事。我擔心這個時刻已到。只是我想提醒你:要小心。"

我頭又點得更低了些。

"你記得你母親常說的嗎?我耳中她的話恍若昨日:米蘭昆,別再開玩笑了。沒有人會了解的。你得罪大家,所有人都會討厭你。你記得嗎?"

"記得,"我說。

"我想提醒你,嚴肅一點才能保護自己。嘻笑怒罵會遭致狼群攻擊。你知道她們正在伺機而動,那些狼。"

說完這個可怕的預言,她又睡去。

25

約莫就在此時,捷克學者回到他的房間,失望已極,靈魂煎熬。他耳中仍充斥著貝克的嘲諷後爆發出的笑聲。他依然呆若木雞:人們真能如此輕易地由崇拜轉化為輕視嗎?

事實上,我也好奇,崇高的全球歷史性時刻對他的寵幸消失於何方了呢?

這便是對時事趨之若騖者弄錯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歷史為某事件打上聚光燈只不過在最初的幾分鐘。任何的事件被稱為時事,並非在它持續的時間當中,而只在發生的短暫時間中最初的那個片刻。電視觀眾悉心收看的索馬利亞垂死孩童已不再死亡了嗎?他們目前如何了?胖了或瘦了?索馬利亞這個國家依舊存在嗎?或者,這個國家到底是不是存在過?還是只是個幻想的名字呢?

今日人們陳述歷史的方式就像一場一連串詮釋一百三十八首貝多芬作品的盛大音樂會,但每一首隻演奏前八小節。十年後同樣一場音樂會,演奏的可能是每一首作品的第一個音符,一百三十八個音符串成一個旋律。二十年後,貝多芬所有的音樂將被概略為一個很長的高音符,如同他聾了的那天聽到的那個音,無止境且高尖。

捷克學者沉浸在他的憂傷之中,如同一種安慰似的,他想到當建築工人那個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遺忘,他卻存留一個實際且具體的回憶:一個完美的肌肉組織。一個滿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臉龐,因為他相信在場的沒人擁有像他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這個看似可笑的想法讓他好過多了。他脫下外套,臉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對自己很滿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築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後一起到工地後面的小水塘游泳。說真的,那時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樂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愛因斯坦,他們喜歡他。

他突然有一個無聊的想法(他察覺了這很無聊,甚至因此高興),他想去旅館中華美的游泳池游泳。帶著愉快且自覺的虛榮心他要在這矯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義的國家的孱弱知識份子面前展現他的體格。

幸好,他把泳褲從布拉格帶來了(他到哪兒都帶著),他穿上它,看著鏡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頭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誰想否定我的過去,瞧瞧我的肌肉,無可辯駁的證據!"他想像自己的身體漫步在游泳池畔,對那些法國佬顯示一個非常基本的價值,就是體型的完美,這是他能引以為做,而人們則一點也沒想到的優點。他覺著半裸著走在旅館走廊上有點不得體,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腳呢?光著腳或穿著鞋都不適合;他決定只穿上襪子。穿好了他再照一次鏡子。又一次,他的憂鬱混合著驕傲,又一次,他充滿自信。

26

屁眼。我們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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