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3)

在這樣一個人人都忙於工作,非常勞累的家庭里,除非絕對必要,誰有時間來關心格里高呢?家庭開支日益緊縮,廚娘已經開銷掉了,一個高大的,骨瘦嶙峋的老女傭滿頭白髮,在早晚最忙的時候各來一次。母親除了縫紉工作外,包攬了其它所有的家務事。甚至連母親和妹妹以前只在重大活動和節假日才戴的各種各樣的首飾也都賣掉了,這是格里高在母女倆平常談話提到首飾價錢時聽到的。不過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不能搬家,這套房子就目前情況而言是太大了,現在不能搬家是由於沒有找到怎樣遷居格里高的辦法。但格里高看得清楚,這不僅僅牽涉到他,遷居格里高的困難並不能阻攔搬家的事,因為可以為格里高找一個合適的箱子,上面鑽幾個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運輸了。阻礙家裡更換房子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們的徹底絕望。他們認為在家裡的親戚和熟人圈中還沒有一個人像他們那樣遭受到如此重大的不幸。基於這種情況,他們也不想搬家。世界對於窮人所要求的,他們都照辦了,做到了極限。父親和銀行小職員共進早餐,母親作出犧牲為外人作內衣,妹妹依照顧客的吩咐在櫃檯內忙來忙去。

但家庭的力量只能到此為止,格里高只覺得背上的傷口又痛開了。當母女倆送父親上床後返回時,她們就不幹活了,坐到一起,相互對視。現在母親指著格里高的房間說:"格蕾特,把那兒的門關了。"格里高又在黑暗之中,而旁邊的母女倆卻淚水交流,或者流幹了眼淚互相凝視。

格里高白天和晚上都睡不著,有時候他想在下次開門時他要對家中事務像以前一樣重新負起責來,他的這種思想,經過一段長時間後,又出現了。老闆,公司代表、店員、學徒以及好些反應遲鈍的僕役,他還想起了其它公司兩三個朋友以及省里一個旅館的同居女友。他還有一種美好的浮光掠影的回憶:就是那個鞋帽公司的女出納,他曾經嚴肅地向她求過婚,但太遲了--所以這一切都和陌生人或者忘記了的人攪到一起了,這些回憶幫不了他,也幫不了他的家,毫無意義,如果自己消失掉了,他才真是高興。接著,他又沒有關心家庭的心情了。他感到憤怒,家裡給他的給養太差了。雖然不能想像自己的胃口如何,但他有一個計畫,就是怎樣進入餐室,即令不餓,無論如何要去那裡找點合適的東西吃,不要想像人家可能幫什麼大忙。妹妹早上和中午去公司上班之前,總是用腳將一些隨便什麼樣的食物,踢進格里高的房間,不管格里高喜歡不喜歡吃--大多數情況是原封未動--晚上妹妹將掃帚一搖,這些食物全部掃地出門。房間的清掃工作總是在晚上進行,但不再是很快就完了。這裡一堆塵土,那裡一堆廢物,沿著牆壁留下的骯髒的線條。妹妹進到房間時,格里高爬入專門畫好了的牆角,為了是通過這個位置使妹妹有內疚的感覺。他也許躺在那裡一周之久,妹妹也不會給他打掃,她和他一樣也看到了那些髒東西,但她下決心要攆走他。妹妹有一種新的感覺,即打掃格里高的房間,只是她的工作,全家也有這種看法。有一次,母親對這個房間進行了一次大掃除。她用了好幾桶水才掃乾淨--房間里的潮氣影響了格里高的健康,他寬展著自己,痛苦地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這次掃除使母親自己也受到了懲罰,還沒有到晚上,妹妹已經注意到格里高房間的變化,她好像受到嚴重的傷害,不顧母親舉起手來懇求她不要這樣,她還是衝到了客廳,氣得發抖地哭了起來。在沙發里的父親當然大吃一驚,先是一驚,其後也無可奈何地看著,等他們回過神來,母親右邊的父親就責怪母親,沒有讓妹妹自己去打掃房間,左邊的人則對妹妹大聲叫喊,今後不準妹妹打掃那間房間。父親由於激動而不知所措。母親便拖他去卧室。妹妹正抽泣著。格里高在裡面則出於憤怒發出絲絲的響聲。誰也沒想到關門,讓他看到了這場家中的風波。

妹妹工作勞累不堪,但還和以前一樣侍候格里高,儘管很不耐煩。母親再沒有代妹妹進過格里高的房間,然而他卻並未受到忽視。因為老女傭,這個在長期生活中得力於身子骨硬朗的寡婦已經承擔了這頭痛的工作。她毫無任何好奇心,有時偶爾打開格里高的房門,她一看到格里高就吃驚地將雙手交叉擱在小腹上,站著不動。格里高被生人看見也大吃一驚,雖然沒有人趕他,自己卻開始這裡那裡胡跑,自此以後她總是在早晨或晚上將門打開一點,看看格里高,她一直這樣做,從未耽誤。開始她也叫他過來,並且說上一句她認為是表示親切的話,如:"過來一下,蜣螂!"要末就是:"看看這個老蜣螂!"對於這樣一種招呼,格里高總是不予回答,而是不動地停留在原地,好像這房門壓根兒沒有開過。她沒有任意打擾他,而是每天打掃他的房間!有一次大清早,外面下著滂沱大雨,也許這是春天到來的信息,雨打在玻璃窗上,這時這個女傭又開始了她認為親切的稱呼。格里高很憤怒,他慢慢地,步履蹣跚地轉向女傭,這是一種攻擊的姿態,但女傭並不害怕,僅僅舉起了在門旁放著的一把椅子張大嘴巴站在那裡,好像她手裡的椅子砸在格里高的背上時嘴才閉上去。當格里高又拐彎時,她說:"啊!不再過來了嗎?"說著將椅子靜靜地放回牆角。

格里高現在幾乎什麼也不吃,只有當他偶爾經過食物旁邊時,他才好玩似的嘗那麼一口,含在嘴裡達一小時之久,然後大部分又吐出來。開始他覺得這是他的房間的現狀的悲哀,這使他吃不下,但是隨著房間發生的變化,他又很快釋然了。他們已習慣於將人家不吃的食物擱進來。這類東西多得很。因為家裡已將一間房間租給了三個人,這房間的第一批房客。--有一次格里高從門縫中看到,三個都是絡腮鬍子--他們很講究整潔。因為他們租了一間房間,不但在他們的房間里,在全家,特別是在灶房裡都被他們佔滿了。他們不能忍受垃圾和廢物。此外,他們還帶來一些自己的家什,由於這些原因,就出現了許多剩餘的東西,既沒有人要,又不願意扔掉。所有這些東西都移到格里高房間里,而且廚房裡的爐灰箱,廢物箱也搬到這裡來了。凡是現在不用的東西,女傭總是很快地一古腦兒挪到格里高的房間里。格里高總是有幸看到這些廢物和女傭那隻擋著他的手,女傭可能想以後有時間或機會,便將這些東西取走,或者總的一回清理出去。但這些東西從第一次挪進來以後,始終原封未動。開始他被迫地放棄在這些廢物之間的空地上爬行,要爬行,沒有這些空間是不行的;後來由於消遣的需要他就在這些空地上漫遊,之後又勞累不堪並且感到傷心,只好不動彈了。一休息就是幾小時。因為房客有時在客廳里用晚餐,所以客廳通向格里高的門往往是關著的。不過格里高也不在乎這張門開或不開。有時候,門是開著的,他也不利用這個機會進行觀察,而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家裡人對此自然沒有注意到。有一次女傭將這張門打開了一點,當房客晚上進入客廳,把燈點著時,門仍是開著的。他們高高地坐在桌子旁邊,這在以前是父親、母親和妹妹坐的地方。房客們展開餐巾,手上拿著刀叉。門裡立刻出現了母親,她端著一碗肉,緊跟著的是妹妹,她端著一碗土豆,土豆切成片,疊了許多層,疊得很高。這些菜肴熱氣騰騰,房客們彎著身子察看端到他們跟前的菜,像是看看到底是什麼內容。實際上坐在中間的那個房客還用刀子割了一塊,似乎向其他兩人顯示自己是內行。他要確定肉煮爛了沒有,是否還要送到廚房裡加工,他滿意了,母親和妹妹緊張地對視之後,開始鬆了一口氣,笑了。家裡人在廚房裡用餐。父親回來了,他在進入廚房之前,摘下帽子,先到客廳向房客們作了一個優美的彎腰姿勢,表示致意,並繞桌一周,房客們全體起立。長滿鬍子的嘴,喃喃而語。父親走了,他們都默默地吃著。使格里高驚奇的是在各種吃飯的聲音里最突出的是嘴嚼聲,他們好像在向格里高顯示,若要吃飯,就得有牙齒,只有漂亮無牙的下頜什麼也吃不成。"我想吃東西,"格里高滿懷憂愁地想,"但不想吃這些東西,要像房客們吃的那樣。我要死了!"

恰恰在這個晚上。--格里高沒有回憶,在整個晚上聽到了演奏小提琴的音樂--這音樂來自廚房,房客們吃完了晚飯,那個中等個兒的房客拿出了報紙。他給另外兩個房客每人一張,他們正在靠著椅背看報,並且抽著煙。當小提琴開始演奏時,他們的注意力集中了,他們站起來,用腳尖著地走向前房門,他們擠在那裡,他們就在那裡聽廚房裡傳來的音樂。父親在叫喊:"拉提琴會不會影響先生們的休息?不拉了吧!""相反,"那個中等個兒的人說,"可不可以請這位小姐到我們這兒來,在房間里演奏不是更舒適更愉快嗎?"

"啊!好的,"父親叫道,好像他本人就是小提琴的演奏者。房客們退到房間里等候。很快,父親拿著樂譜架,母親拿著樂譜,妹妹抱著小提琴,他們一起出來了。妹妹靜靜作好演奏的一切準備。父母,以前從未將房間出租過,為了表示客氣,也不敢坐在沙發上。父親靠著門,右手插在制服的兩個鈕扣之間,一個房客遞給母親一把椅子,母親把椅子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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