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門那兒,他才注意到,本來就有點什麼東西引誘著他向門那兒走去,這就是食物的香味。因為那裡擱著一個碗,裡面是甜牛奶,浮著一片片小白麵包,由於高興,他幾乎要笑了,因為他比上午還要餓。所以他馬上將頭伸向碗中,除眼睛外,都和牛奶碰上了。然而他又很快地撤回來,因為他那尷尬的左側使他吃飯時很不方便,除非全身氣喘噓噓地配合--牛奶是他最愛喝的飲料,味道太美了,這肯定是妹妹端進來的,接著,他又認為不是妹妹端的。他幾乎是違心地離開了碗,他爬回房間的中央。
在客廳里,像他從門縫中看到的那樣,已經點上了煤氣燈。要是平常這個時候,父親總提高了聲音給母親,間或也給妹妹讀下午出版的報紙,但現在卻沒有讀報紙的聲音。也許這種讀報最近變得稀疏起來了。往常妹妹總是要將讀報的內容給他敘述一番或記錄下來。現在不但沒有讀報,四周也變得如此寂靜,儘管這樣,屋子裡並不是空蕩蕩的。"這個家過著多麼寧靜的生活啊!"他想。當他凝視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時,他感到一種莫大的自豪,他的父母和妹妹在如此漂亮的住宅里過著這樣的生活,這都是他為他們創造的。難道現在所有這些寧靜、幸福和安樂就要令人吃驚地結束了嗎?為了繼續這一思路,格里高寧願活動著自己,他在房間里爬來爬去。
在這漫長的夜晚,一會兒這個邊門打開了,一會兒那個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一會兒又被關上了。或許有人要進來解決問題,但又有顧慮,格里高幹脆守候在門口,決心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想進來而又有顧慮的人拽進來,或者至少要知道他是誰,但是門再也沒有被打開。格里高的守候,白費力氣,以前,當門要上鎖時,所有的人都要進來看望他,而現在他已經打開了一張門,其它的門很明顯白天就打開過了。然而沒有人進來。鑰匙從外面插在鎖孔里。
客廳的燈到深夜才熄。很容易判斷:父母和妹妹長時間未睡,因為仔細一聽就知道,他們三人都是腳尖點地離開客廳的。直到明天早晨肯定再也不會有人來這兒,這樣他就有充分的時間不受打擾的考慮,考慮他現在怎麼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被迫躺在房間的地板上,這房間高大而且空蕩,這使他有些害怕,他也弄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因為這是他住了五年之久的房間--他自己的這種變形是潛意識的,由於這種變形,他不好意思地匆忙鑽到長沙發下面,儘管他的背受到一種輕微的壓迫,頭不能抬起來,但他感到很舒服。可惜的是,他的身子太寬,不能充分地舒展。整個晚上他都呆在那裡,一部分時間處於半睡眠狀態,一種飢餓感總是讓他睡不好。一部分時間他處於憂慮和模糊的希望之中,憂慮也好,希望也好,結論都是一樣:他目前應該表現得安靜。要耐心和充分體諒家裡,使得大家都能容忍目前發生的這種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目前的情況下,這種不愉快是由他引起的,雖然是被迫,終究是他引起的。
格里高得出結論時,也就是他作出決定的時候,已經是黎明時分,幾乎還是夜裡,機會來了。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驗證這個決定的力量,因為妹妹這時正從前房開格里高的房門,她幾乎全都穿好衣服,神情緊張地往裡看。她沒有立刻找到他,及至在長沙發下發現他--上帝!他真是什麼地方都可安身,可他不能飛走--妹妹大吃一驚,不能自制,立刻重新從外面關上了門,但似乎有些後悔失態,馬上又打開了房門並且走進來,像進入重病人房間或來到生人這裡一樣,是用腳尖點地走進來的,格里高將頭移到剛好沙發的邊沿之處觀察她。看她是否注意到,牛奶基本未動而且他也並非不餓,看她是否帶了新的適合他口味的食物進來,如果不是她親自帶來的,也不提醒她,寧願餓著。雖然他現在有一種巨大的衝動要從沙發下面鑽出來,要跳到他妹妹的腳邊,求他發善心弄點吃的東西。他終究沒有動彈,不過妹妹立刻很驚奇地注意到,牛奶還是滿滿一碗,僅僅有少許溢在周圍,她馬上端起來,但不是直接端起,而是用了一張破紙夾著碗邊,把它帶出去了。格里高急於知道她會換些什麼進來,對此,他有各式各樣的想法,不過他從來未想過,以妹妹的善良真會做些什麼。事實上她帶來了很多食物供他選擇,這些食物攤在一張舊報紙上。有泡菜,晚餐剩下來的排骨,周圍擺著白色的肉凍,一些葡萄乾、杏仁、一份乾酪,兩天以前格里高說過乾酪不好吃;還有一份乾麵包,一份抹了黃油的麵包,另有一份抹了鹽的黃油麵包,除了上面這些食物以外她還提供了一碗開水,這或許是規定格里高必須喝的。妹妹非常細心,她知道,格里高不會當著她的面吃東西的,所以她很快就離開房間並且還將門鎖上了,以便他能察覺到,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用餐。這時,小腿胡亂抖動,好像要去吃飯了。此外,傷口似乎也全好了,他很驚奇,並且想到一個多月以前他是如何在使用刀子時將手劃破了一點點,以及前天他受傷時的疼痛情況。"我現在體貼別人是不是太少些呢?"他想。他最先急於取食的是乾酪,貪婪地舔吸著,由於一種滿足感,他眼睛裡噙著淚水,他啃著乾酪,泡菜,嚼著肉凍,相反,他覺得新鮮食物並不好吃,連它們的味道他都不堪忍受,甚至於把這些他原本要吃的食物挪開。他花了很多時間吃完了這餐飯,這時他妹妹將鑰匙慢慢地轉動,這暗示格里高應該撤席了。他急匆匆地趕快回到沙發下面,懶洋洋地躺在原來的地方。但是他躺在沙發下面也受到了很大的委曲,儘管時間很短。這時妹妹已經在房間里了,因為他吃了很多食物,身子未免略有鼓脹,他躺在沙發下面那低矮的空檔之處幾乎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況下,他鼓著眼睛看著他那並不知情的妹妹是如何用掃帚將殘羹剩飯甚至連格里高還未動過的食物掃到一起,好像這些沒有碰過的食物也不能吃了,他看到妹妹是如何將所有這些東西匆匆地抖進桶里,並且用木蓋蓋好,提出去了。幾乎都沒有回過身子。這時格里高從沙發下鑽出來,他舒展著身子,得意洋洋。
他的妹妹每天就是這樣給格里高送飯的,早上送一次,這時父母和女僕尚未起床,第二次是午餐之後,父母這時也要睡一會,這時妹妹有意將女僕支開,當然父母和女僕也不願意讓他挨餓。但他們只是聽聽妹妹關於他的飲食情況的彙報,而不願親自去了解,這或許是他們不忍目睹吧。另外也有這種可能,那就是妹妹在講述情況時故意隱瞞了一些令人難受的細節。因為父母心靈上受到的折磨是夠多的了。
第一天上午,他們把醫生和鉗工請來,以後又說了些什麼話將他們打發走了。格里高並不知道;大家聽不懂他的話,但他們並未想到,包括妹妹也沒有料到,他卻能夠聽得懂別人的話,所以每當妹妹進得房來,格里高能聽清她不時的唉聲嘆氣和對神明的禱告,妹妹以後對送飯的事慢慢地習慣了一些,--要全部地習慣當然是不可能的--直到妹妹習慣了一些以後,格里高才有時捕捉到片言隻語,這些話有時顯示一種手足之情,或者具有確定的意義。要是格里高某次把食物吃得精光,她就說:"他今天味口真好,"要是情況相反,她就傷心地說:"又是原封未動。"
不過當格里高從他妹妹的嘴裡聽不出新的信息來時,他就會偷聽隔壁房間里的一些談話,當然,他只能聽到聲音,哪個房間一有聲音,他就立刻跑到與那個房間相通的房門那裡。他的身子緊貼著房門,開始時,沒有任何涉及到格里高的談話。哪怕是秘密的談話,但是後來在吃飯時他們對此進行了討論,討論怎樣處理這件事。吃飯前後也有同樣的話題,每次討論至少是兩個以上的家庭成員,這種磋商持續了兩天。沒有一個人願意單獨留在家裡,而事實上也不可能全都留在家裡,女僕第一天--格里高不了解她對這個突發事件知道些什麼,和知道多少--她在第一天就跪在母親跟前,請求辭工。當一刻鐘以後她向主人家告別時,並沒有人向她提出什麼要求,她自己提出了一個驚人的保證,那就是關於這種事,她不向任何人透露一丁點兒。
母親和妹妹共同燒飯,然而並不怎麼費事,因為大家幾乎不大吃什麼。格里高老是聽說,這個叫那個吃飯,回答沒有別的,只是:"謝謝,我不餓"或是類似這樣的回話。妹妹經常問父親是否喝點啤酒,並且真心誠意地起身取酒,當父親沉默時,她便勸他喝一點兒,她可能請女管家去取;接著父親大聲說不要,然後客廳才歸於寂靜。
發事的當天,父親就向母女講述家庭財產情況和她們的前途問題,他不時從桌旁起身,從他的錢箱里取出單據和記事本,五年以年父親的公司曾瀕臨崩潰,這個錢箱就解救過當時的危機,格里高聽到父親的開箱手續是如何的複雜,在取出東西後又鎖上了。父親講述家庭財政情況,格里高在房間里聽到的那部分是最令人高興的,他認為,父親從那個公司里得到的並不少,至少父親沒有說到相反的情況,格里高當然也沒有問他,以前他考慮的只是儘力讓全家忘記那次商業上的失敗,那次失敗破滅了全家的希望;於是他開始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工作,他從一個小夥計升到公司的外勤